仿佛自凄寒深邃的泉水底部逐渐上浮,轻荡荡的身躯在水压的冲击下以怪异的姿态扭曲着。阳光在水面的偏折下散射为五彩斑斓的耀眼光晕,愈是靠近水面,冰冷发僵的四肢愈是在阳光的滋润下逐渐恢复知觉,混沌的意识亦在此时渐渐清明。
“苏纳,苏纳——”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女性低语声在他的耳边响起。
“请留心满月——”
满月?这只不过是一种时令现象吧?有什么值得注意小心吗?假使会像神话传说中那样出现狼人一类的怪物那倒另当别论了。
苏纳尚未恢复言语能力,但他心中的念想却细无巨细地传递给了那名女性。
“满月是一场磨难,同时也是一次机遇。不必为此感到惊慌或是困顿,身临其境之际命运自然会向你指引正确的道路——自然如此。真正重要的是你以怎样的心境去面对,山岳倾倒既可以是一场天灾地变,也可以是一片孕育新的生机的沃土。”
但是正常而言没有人会希望目睹山岳倒塌吧,更别提那些原本便生活在山岳之上的生物——它们的生命,他们原本美满的生活——即便是为了前进,付出这样的代价未免也太过沉重了。
苏纳如是思索着,但是那名知性的女性这一次却没有立即做出答复,仿佛是在仔细品味揣摩着苏纳的话语。
“对你们而言或许如此。不过就算再怎么奋力挣扎,再怎么不愿面对,有些事终究是会发生,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类似‘命运’的存在吧。”
“那么你又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不对,最重要的是你究竟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意识恢复清醒的苏纳开口发问道,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吸力却将他猛地拉离了海面,女人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极为含糊朦胧。
“不记得了吗,我是你的——”
苏纳满额冷汗地自床上惊醒,他的眼前既没有那片一望无际的大海,也没有那名神秘莫测的女性,反而是一名山岳般高大的青年神色紧张地紧握着他的双腕。二人贴得如此之近,苏纳甚至能看见穆恩脖子上绷紧的肌肉线条,见二人的气氛有些紧张,苏纳微笑着缓和气氛道:“穆恩,你没事吗?你的脸色不大好啊。”
见到苏纳言行正常,穆恩这才松了口气,放开了苏纳的手腕:“这句话应当由我来问才对,刚刚你可是一边说着梦话一边张牙舞爪,我怕你弄伤了自己才权且控制住了你的行动。你确定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嗯,虽然还有些头晕,不过大体上没问题了。”苏纳说着起身活动了一番有些僵直的四肢。此时窗外夕阳正好,橘红色的日光为整片天空漂染着色,青紫色的晚霞为暗夜的舞台拉开帷幕,看来在自己昏睡期间已经一晃度过了五六个小时,“对了,穆恩,在我醒来前你有没有叫我的名字?”
“没有,在你刚昏迷时我倒是试着喊了几声,不过那时显然你已经失去了意识。如果那种花对你的身体刺激性那么大,我们还是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吧。”穆恩说着起身径直走出了房间,“因为你昏睡了一整个下午,我和麦拉一起为大家做了晚餐,准备好了就来餐厅吃饭吧。虽然没办法做到你那样手艺精湛,但是填饱肚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目送穆恩离开后,苏纳有些愣神地看向窗外瀑布般自围墙上垂下的紫藤花藤。虽然自己年幼时确实对紫藤烟过度敏感,但是因为形形色色的原因,这些年他也与紫藤烟有了不少接触,本不应当对于那种未经提纯的烟雾产生生理反应。此外,昏睡期间他似乎隐约听到了什么极为重要的预警或是提示,但是那段记忆此刻却好似潜藏于海雾的阴影中,似梦似幻、似假似真。
“......满月,要注意满月的夜晚。”
一名头发雪白的少女自花藤下一晃而过。
少女的脚步相当迅速,苏纳甚至没有看清对方的容貌。不过从那一丛标志性的白发和轻灵的嗓音,苏纳还是立即辨认出她是早晨在女神像前作画的少女。
“等等!”
一方面想向少女问清那副画作的用意,另一方面少女口中“满月”的短语又唤醒了苏纳脑中潜藏的不明记忆片段。急于向少女询问求证的苏纳推开后门,径直追上少女离去的脚步。
只是疾冲而出的苏纳非但没能追上少女,反而在转角处与一名路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我没能及时看到您。”与苏纳相撞的是一位打扮在理查冈州相当常见的男性——一身厚实到看起来就格外闷热的风衣,黑皮银边的鸟嘴面具,以及遮住整只额头的高档圆礼帽。相撞后,男人非但没有表现出愤怒或是不满的情绪,反而相当恭敬礼貌地欠了欠身,率先向苏纳道歉。
“不,走路不看路是我的问题。”急于赶路的苏纳无心与男人攀谈,明知这样有些无礼依旧直接向对方询问道,“请问你在这附近有没有看到一位白色头发的少女?年纪大概十八九岁,比我稍微矮一点,穿着一身紫色的短裙。”
“十八九岁的少女?抱歉,我没有看到类似的人物。”男人指了指苏纳的头顶,“你的头发上粘了一朵紫藤花。是不小心沾到的,还是说你其实很喜欢这种花,所以想戴在头上做装饰?”
闻言,苏纳抖了抖头发,果不其然从发梢上抖落下一株娇艳盛开的紫藤花,想来是自己赶路时过于仓促,一不小心从围墙上扯落了其中一朵。与正午相比,紫藤花的盛开程度更为甚之,苏纳已经能轻易地看清花苞中喷吐而出的雌蕊,哪怕是降温对花朵的盛开时令产生了影响,这种程度的影响未免也有些太过头了。
“你知道吗,紫藤花象征着永恒以及至死不渝的爱情。”男人唐突搭话道,“早在数百年前,因为理查冈州的州长夫人酷爱紫藤花,时任州长滥用私权在理查冈的大街小巷里种满了紫藤花,理查冈州也因此被冠以‘花之都’的雅号。据传闻,虽然州长一家没有子嗣,但是夫妻二人格外恩爱和睦,正映照了紫藤花的花语。当时理查冈州的入籍要求还没有现在这般严苛功利,反倒是吸引来了不少新婚情侣,想要像州长夫妇那样将爱情延续到天长地久。然而好景不长,仅仅几年后,理查冈州的州长便不幸罹患了失心疯,亲手杀害了自己曾经挚爱的爱侣,并举火焚烧了整座理查冈城;在这场火灾中首先被焚毁的便是这些弱不禁风的紫藤花,就连州长本人也在火海中失去了踪影。所以所谓永恒从一开始便不会也不被允许存在,只有顺应时代、顺应变化才能在时间的洪流中留到最后。”
男人停止了论述,似乎在等待苏纳做出评价。不过面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思想灌输,苏纳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试着评议道:“呃,好吧,不过州长夫妇反目成仇那一段稍微有些唐突不是吗?再怎么说也是至亲之人,如果州长出现了疯症的前兆,按理而言州长夫人应当不会毫无察觉吧?而且州长一人想要焚毁整座城市是不是难度系数太高了,且不论军队和公安机关对此熟视无睹本就不合常理,多处纵火引发足以延烧整座城市的大火,耗费的体力与工作量可不是一般人能胜任的。”
“谁知道呢,传闻毕竟只是传闻。不过在理查冈州,杀害至亲之人可不是什么困难或会产生心理负担的问题;至少我便知道有一人,能够在前一日与亲友谈笑风生,第二日便将之加害,随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人群中。”男人意有所指地说道。
“唉,这就是简尼尔的不对了,就算你再怎么含沙射影,他也不可能听得懂的。干脆直接一些吧:我恨你,我想杀掉你,想杀得不得了。为了我那可爱的妹妹,为了完成我们的画作,就请你付出代价吧。”
一名红发女孩神气十足地叉着腰从另一侧的围墙后钻了出来,虽然女孩的容貌发肤与神情举止与那名白发少女相距甚远,乍看之下年纪也不超过十岁,苏纳却从从女孩的身上感受到了少女相似的气息。更令苏纳在意的是女孩那匪夷所思的话语,至少在苏纳的印象中,他和那名名为简尼尔的男性今天还是第一次见面,更不必说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妹妹了。
“现在太阳还没落山,你就这么出来没问题吗?”与女孩对话时,简尼尔的语气温柔亲和了多少。从年龄差来看,二人应属父女关系,不过简尼尔对待女孩的态度非但没有身为父辈应有的严厉,而又多了几分暧昧,反而像是一对正值婚恋期的情侣。
“没关系,现在海雾这么浓,已经和夜晚没什么区别了。”
直到女孩一语道破,苏纳这才注意到,一向只在深夜时才会冉冉升起的海雾,今日却不知为何早在黄昏时分便蔓延至脚踝附近,乳白色的云雾与淡紫色的紫藤烟调和而成的浅色雾气像是嗜血的蟒蛇般爬山了他的小腿,看起来颇为不祥。
“既然她这么说了,非常抱歉,就请你先睡一会吧。”简尼尔这么说着,却没有表现出丝毫抱歉应当有的态度,行动简练地从大衣中掏出一根藏于木匣中的针管,径直向苏纳的身上扎去。
尽管瞧出来者不善,苏纳却不曾料想对方竟胆敢在公众场所直接袭击自己。在他反应回神、闪身规避之际,手脚却在雾气的影响下变得行动迟缓,肩上毫不意外地挨上了一针。
月亮——
浑圆无缺的银盘悬挂于夜空当中——
在药力的作用下,苏纳最后的记忆冻结于他与简尼尔扭打的瞬间。在那之后,究竟何时自己失去了意识,以及自己现在为何会瞪圆双眼、一脸傻像地仰卧在空地上,苏纳都没有保留任何相关记忆。
目前能明确的有三点:其一,那名名为简尼尔的男性似乎对自己怀有相当的恨意,而且他显然是那种很难听得进别人劝解的类型,至少在误会澄清前自己还是尽可能避开他为妙;其二,从周围呛人的浓雾和当空的硕大月轮来看,自己依旧身处理查冈州境内,虽然不清楚简尼尔为何没在放倒自己后落井下石,不过这点对自己而言终归是一桩好消息;其三,自己在昏迷期间似乎被抽取了相当数量的血液,无论是右臂上残留的针口扎痕,还是起身后强烈的眩晕感和气窒感都足以充分佐证这一点。
“不管怎么说,还是尽快回家吧,半夜在理查冈州的户外活动太危险了。”苏纳自言自语地站起身,通过周遭景物,他很快便辨认出自己正身处居宅附近的一处小型公园中,只需折回主干道,不出二十分钟便能回到家中。
然而还没等他离开公园,头顶处窸窸窣窣的响动声却让苏纳刚刚放松的神经再度紧绷。这样的响动只有长条类爬虫生物沿着藤架爬行才有可能发出的异响,但是理查冈州这样的空岛环境显然不适合蛇类繁衍生存——
一条细长纤细的黑影朝着苏纳的后颈部摆荡而下。
早有预警的苏纳在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来袭的敌人,迎着满月狡黠的月光,这位袭击者露出了它的真正面目——一束在理查冈州再常见不过的紫藤花串,不同于白日里含苞待放的娇羞模样,此时的紫藤花热烈盛开,红褐色的花蕊如同一张张饿狼的血盆大口,饥不可耐地想要将面前的猎物撕成碎片。
目睹此景,苏纳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昏睡期间吸入了过量的紫藤烟,因此出现了花朵袭人的幻觉。他立即凝聚周遭空气中的粒子,在掌中构成出一张过滤消毒的鸟嘴面具,然而空气中流通的浓雾却如同极具腐蚀性的强酸,在鸟嘴面具成型的瞬间将其重新溶解分解。反倒是那束花藤趁着苏纳错愕分神的空档像蝮蛇般激窜而出,堪比刀片锋利坚硬的花瓣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苏纳的袖子,在他的右臂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创口的剧痛让苏纳立即意识到,这束袭人的花藤并非是梦境或是幻象的产物,即便是那也是足以取人性命的可怖梦魇。好在那束花藤在割伤苏纳后并没有进一步发动追击,反而是像见血的蚂蟥般群聚在滴落于地面的血泊上,吮吸着新鲜的血汁。虽然这番场景着实血腥可怕、甚至有些令人作呕,却也给苏纳创造了绝佳的逃跑时机。
只是逃窜至主干道的苏纳发现,自己的处境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糟糕了。
大街小巷中种植的紫藤花都在此刻醒转过来,如同石像怪般盘踞在围墙上沿等待着猎物主动送上门来。尤其是紫藤花几乎是理查冈州家家户户都在种植的观赏作物,愈是靠近住宅区,在附近围猎的紫藤花愈是密集,紫藤烟的浓度也愈高;假使质疑返回居宅,在踏进家门前他便会在紫藤烟的影响下失去知觉,随后被众多紫藤花分而食之吧。在他的身后,滴落于地面的血滴成为了暴露方位的方标,引诱着无数紫藤花如同喋血的大白鲨般尾随而至。
情势危急,苏纳也顾不得那么多,只得暂且向城市中央、海雾较为稀疏的区域先行撤离,祈祷着船到桥头自然直的道理在他身上应验了。
纯白的大理石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凄寒,甚至有些瘆人。
作为理查冈州象征的女神像此刻只是隔岸观火般踏着海波,看着渺小的生命在她的面前挣扎受苦。女神像与主干道间有着近百米的中空,即便苏纳体能过人,也绝无可能跃过这样一段鸿沟,在女神像的庇护下暂避风头。更何况,假使苏纳能够设法逃窜至女神像的顶端,那些花藤状的怪物只会更加轻松地到达此处,届时身处高地、四面无援,方才是名副其实的“穷途末路”。
更使危境雪上加霜的是,这座城市的象征、辟邪驱祟的存在此刻正经历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异变。
“女神像——在笑?”苏纳出神地凝视着女神像,喃喃说道。
一向端庄典雅的女神像在淡紫色雾气的包被下,露出了一个贪婪而诡异的笑容。一道裂纹以女神像的嘴角为起点,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覆盖于女神像表面的大理石层逐渐崩毁脱离。一只暗紫色的眼瞳从女神像头部开裂的空洞向外窥伺,从这只紫瞳的凝视中感受不到任何仁慈和作为生物的知性,反而充斥着无尽的饥饿、贪婪和对破坏的渴望。
一对生有鳞甲的手臂冲破了神像的桎梏,像是刚破壳的小鸡,笨拙地将身体表层的石片拍落,露出一对满是肉瘤、显然无法用于飞行的残破双翼。随后这只巨物臃肿肥硕的腹部将最后一块大理石碎片顶落,使他的上半身彻底从牢笼中彻底挣脱出来,很难想象这个三维是女神像数倍的生物是如何匿形于狭小的神像中的。
与此同时,循着血迹追踪而来的花藤也将市区中央的环形干道包围。即便不回首确认,枝叶与路面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也足以说明它们的数量远不止“数以百计”这么简单。苏纳不由回想起了那副描绘男人被花藤缠绕的画作,曾经被他误以为是艺术意象的存在如今看来只不过是一名像他一样被逼上绝路、可怜而又可悲的受害者。
不过苏纳也不打算就此束手待毙,他从项上摘下金属块,熟悉的镰刀在他掌中凝聚成型。果然,这种混合而成的雾气与弗兰肯释放出的斯普林特粒子相似,即便普通的构成术会受到妨害,利用金属块的特性制作而成的镰刀还是可以正常使用。只不过在吸入过量紫藤烟并大量失血后,苏纳对自己能否应对无边无际的紫藤花海本就没什么自信,更不必说还要设法对付眼前这只数百米高的巨大生物。
即便如此,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苏纳深深吸了口气,正欲挥动镰刀迎战花藤。一只纤细寒冷的手掌却警示似地搭上了他的手背,清晨曾有一面之缘的白发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苏纳的身畔,别具深意地与他对视着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