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你怎么会在这里?”苏纳错愕地问道。
“这个嘛,再怎么说我也是经营商队的,无论何时出现在哪里都不足为奇不是吗?”哈尔一派轻松地说道,他那一向轻佻的态度让人很难不怀疑他的话语中究竟有多少内容真实可信。
“真的吗?在我们越过国境的这个瞬间,你就如此恰巧地到这附近闲逛了?”穆恩显然对哈尔的说法不以为然。
“且不说这样的巧合概率有多低。就正常人而言,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见到熟人,本能地会感到惊讶不解;但是你刚刚却没有表现出类似的情绪,就像是事先知道我们会在这个时间点到达这里一样。”麦拉紧接着发表了质疑,一直以来意见相悖的二人难能可贵地在此刻达成了共识。
“喂喂,照你们的说法,有幸买中中奖彩券的人可都要判刑被抓啰。”哈尔笑着摇了摇头,“而且就我这些年的经历而言,你们三个的确挺神出鬼没的——比方说,正常人可不会有一个因为越狱、私闯阿斯兰特金宫登上理查冈州头条的朋友。就算哪天你们在没有任何航天设备的支援下突然出现在外星球上,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见三人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苏纳一如既往地打起圆场:“不管怎么说,哈尔也是我们的朋友,既然他对我们没有表现出敌意,我们就没必要过度猜忌他对吧?而且比起我这个常年在外的异乡人,哈尔反而还要更了解理查冈州一些,能有他为我们做向导,我们的旅途多少也能轻松一些吧?”
“正是如此。”哈尔接过苏纳的话头继续说道,“我就先不过问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了,不过苏纳你既然带他们来了理查冈州,是打算在你爷爷家借宿吧?既然如此,你还是早先去和爷爷通报一声,做好留宿准备吧。这段时间里,我就负责带穆恩他们在理查冈州转转,介绍一下这里的风物民俗和规矩吧。”
“如果这样自然再好不过了,但是哈尔你还要照顾商队的生意吧,就这么撇下工作来给我们做向导没关系吗?”苏纳问道。
“无所谓,最近几天商队都会在理查冈州停留卸货。我的工作充其量也只是偶尔去视察保证不出岔子罢了,说实话就算我两三天不回商队也完全不存在问题。比起担心我,苏纳你还是早些回去做准备吧。你不在的这几日,老伯整日在家吸食紫藤烟,不花上一两个小时你可别想清理干净。”哈尔说道。
“当真?”苏纳微微皱起了眉头,沉思片刻后有些严肃地对穆恩二人说道,“抱歉,就请你们先随哈尔在城里逛逛吧。我会尽快收拾妥当,不过保险起见,你们还是正午时分再来和我会合吧。”
“听上去情况好像很糟糕啊,一个人收拾起来费劲的话我不介意给你搭把手。”穆恩主动请缨道。
“算了吧,苏纳也是为了你们着想,才不让你们跟过去的。紫藤烟有镇痛麻醉的功效,过量使用有轻微的致幻效果,在医学上可以在稀释后作为麻醉剂使用,不过民间嘛......初次接触紫藤烟的人极易出现休克失忆等症状,苏纳在年幼时便接触过一次紫藤烟,所以应激症状也会比我们轻不少。”哈尔进行解释的同时,苏纳独自离开了边关。直到苏纳的身影完全从三人的视线中消失,哈尔才继续说道,“好啦,大块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不过就算是为了苏纳的一片苦心,你也跟着我在城里消磨消磨时间吧,就当是我花钱雇你当我的保镖如何?”
在哈尔离开后,麦拉小声地向穆恩询问道:“穆恩,既然你这么反感哈尔,以前又为什么要在他的商队担任保镖呢?”
“因为他给的实在太多了。”穆恩满脸苦涩地回答道。
“我刚刚说到哪来着,对了,理查冈州之所以能悬浮于山崖之上,得益于我们脚下这片被称为‘伦琴海’的海水中富含极多的铁质,磁化之后在海面上方形成的强磁场被理查冈州的原住民们加以增幅并利用,完成了理查冈州的雏形建设。”哈尔一边领头前进,一边讲解着,“因此我也不建议你们尝试去伦琴海里游泳,那里不仅重金属含量超标,海水也有极强的腐蚀性。不过你们要是不慎从这里坠落,早在你们的身体被海水腐蚀前,便因为海面的反冲力身负重伤了。”
在他的身后,麦拉正一脸认真地将努力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熟记于心,穆恩则是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好好好,不要翻越围栏从高空跌落,不要试图在重度污染的海水里游泳,怎么听都是些没头脑的小蠢蛋才会做出来的傻事嘛。比起这些,你不应该给我们介绍一些更实用的知识吗?”
“别着急,重点事项总要放在最后说嘛,免得某些人听讲时心不在焉,最后出事了算在我的头上。”哈尔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两只做工精细的鸟嘴面具递给二人。黑色皮革裁剪的面具足以覆盖成年人的整个面部,倒月牙般的鸟嘴与口鼻相连,只在尖端下侧开出了一处细小的空隙以便呼吸;眼部嵌有两枚墨绿色的挡风镜片,外侧贴合的一层深色单向薄膜,使得旁人无法透过镜片探查自己的眼部特征。
“既然你们准备在苏纳家修整一晚,那就意味着你们至少需要在理查冈州逗留二十四小时以上。如果是这样我建议你们身在户外时带上这只鸟嘴面具,尤其是在不得不在夜晚出门的时候。”在哈尔的提醒下,麦拉这才注意到,理查冈州街道上的行人出奇地少。即便是偶尔经过的行人也无不佩戴着款式类似的面具,身上裹着严实的厚皮大衣,脚步匆匆没有丝毫想和他人产生交集的意思。
“入境时注意事项上没有写明在户外时需要遮住面部吧。而且上次我跟你来理查冈州时,不也没戴这玩意吗?”穆恩里外打量着鸟嘴面具,虽然鸟嘴部分填装有过滤消毒用的纱布滤纸,但是总体来看,这也不过是一副随处可见、再普通不过的装饰用面具罢了。
“游客和行商人是无所谓,不过既然你们要在理查冈州暂住,那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哈尔解释道,“简单来说,在理查冈州出门不戴面具,就和在阿斯兰特州上街不穿衣服一样。如果是外乡人水土不服倒还好说,即便只是在这里借住也算得上是半个本地人了,这么做会遭人鄙夷的;最坏的情况下,还会被其他人控诉不知廉耻或是别有所图,卷进不必要的民事纠纷中。”
“唉,早听说理查冈州的居民都是一群性情怪癖的富豪,处事果然冗余麻烦。麦拉,你——”穆恩转过身,却与戴上鸟嘴面具的麦拉脸对脸撞个正着,那副古怪渗人的模样甚至把一向大胆的穆恩吓得浑身一激灵。
“身在异地要入乡随俗啊,不过你要是不介意当一个裸男,我们也不会强迫你戴上面具。”麦拉耸了耸肩。
“哈哈,虽然我也不是很介意,不过再怎么说让苏纳连带着一起丢脸可就不好了。返程前我会好好把面具戴上的,至少我们现在还算得上外地旅客对吧。”穆恩显然对佩戴鸟嘴面具有一定程度的抵触情绪,一番互侃后终究是没有戴上面具,“距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哈尔,接下来我们要去那里逛逛?”
“这个嘛,理查冈州大多数地方都挺无趣的,大部分有趣的地方也不会对外地人开放、与其寻求刺激而四处乱转,最终白白浪费体力,不如去公园里稍事休息,等苏纳将家宅打扫干净如何?”
虽然操着一口商量的口吻,哈尔却已经在谈话间领着二人来到了一处公园前并率先走入其中,丝毫没有与二人商量行程的意思。不同于以推崇自然生态的阿斯兰特公园不同,理查冈的公园刻意突出强调了人为加工修建的部分——精雕细琢的玉石围栏将不同区块的园圃清晰准确甚至有些粗暴地划分开来,雍容华贵的大瓣鲜花和各种罕见名贵的花草密植而种,密密麻麻的园圃内甚至没有留下可供一株杂草生长的空隙,像极了十指戴满了珠宝戒指的贵妇人,毫无美感却又极为有效地达成了炫富的目的。
“那个是紫藤花吗?好像和常见的紫藤花不太一样。”
在这片花海之中,最为瞩目的便是悬挂于众人头顶,如极光幕般轻柔垂落的紫色花簇。相较常见的紫藤花,这些花朵的颜色更为深暗甚至有些偏近于靛蓝色,花苞也足有正常规格的两倍大小;明明正值花期,这些紫藤花却都只是含苞待放,宛如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女,娇怯怯地不肯正面示人。
“那可是理查冈唯一的本土植株,被称作‘紫玉珠泪’的特殊紫藤花。”哈尔讲解道,“如你们所见,理查冈州凌空而建,就连种植这些花朵的泥土也是只能依靠外部进口,对于这样一个完全由外来物资拼凑而成的都市而言,原本不会有本土植株这一概念。在理查冈州兴建之前,这片地域便只有死气沉沉的伦琴海,以及苔藓也无法生长的礁石,就在人人都认为这片土地会日渐荒芜,成为无人在意的不毛之地时,重度污染腐化的海水中却长出了两簇紫藤花;这两枝花束仿佛是女神派遣下凡的信使,以独特的方式向人民昭告,她还没有放弃这块土地。以此为契机,理查冈州为数不多的原住民开始对外筹款,积极重建这片荒废的国度。”
“这个传闻可信度高吗?再怎么说从磁化的死海中长出植物也过于玄幻了吧,会不会是原住民们偷偷将花枝浸入海水中,以此为噱头吸引外地人进行投资?”麦拉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谁知道呢,就算的确是他们暗地里做了手脚,以结果而言他们的计划也算得上相当高明了。在理查冈的居民们更替一批又一批后,现在的理查冈的民众早就不知道紫藤花的传说真假与否了。反倒是理查冈的家家户户都在自己的后院中种上了这种特殊的紫藤花,至于动机是否是纪念那些靠着紫藤花发家致富的先祖们就不得而知了。”哈尔轻松地说道。
“该不会......”麦拉一言未毕,一旁的花丛中却窸窸窣窣地响动着,随后从花丛中爬出了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孩,满脸茫然地注视着三人。这个男孩从外貌来看不足十岁,一身棉布质的长袖衫被棘刺枝杈刮得满是豁口,原本白皙的皮肤被泥土和血痂涂抹得几乎看不出原先的肤色,一对淡金色的眸子中满是不安与错愕。
男孩的出现瞬间便引起了三人的注意,这个年纪的男孩独自在外游荡本就已经相当稀奇,男孩眉宇间流露出的疲惫更是说明他刚刚度过了一个相当糟糕的夜晚。麦拉尽可能避免任何侵略性行为,缓缓接近这只受惊的羔羊:“小弟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你的家人呢?”
然而麦拉费尽心力的安抚行为依旧刺激到了这名神经紧绷的男孩,只见他惊叫着从麦拉的身畔逃离,以穆恩粗壮的大腿为掩护,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只眼睛向麦拉的方向窥视。此举无疑对麦拉的积极性造成了一定打击,再怎么说她也是一名婀娜多姿的妙龄少女,相比穆恩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理应更容易给孩童以亲切感与安全感。将这次失利归咎于鸟嘴面具的可怖外表,麦拉摘下面具,露出一个和善温暖的微笑:“小弟弟,不用害怕,姐姐不会伤害你的,和姐姐说说你遇上了什么麻烦好吗?姐姐会尽可能帮助你的。”
然而此举非但没能安抚男孩的情绪,反而让他愈加紧张地缩到了穆恩的身后,双手紧张地在穆恩的牛仔裤上捏出两圈褶皱。见状,哈尔颇为无奈地摊了摊手:“哎呀,俗话说人各有好,既然这位小朋友更加亲近穆恩,麦拉你也没必要强求他对你卸下心防。询问工作就交给穆恩来做如何?”
“唔,让我来吗?”穆恩有些无奈地挠了挠头,一向直来直去的他做不到麦拉那样随时摆出职业微笑,只得尽量放缓声线问道,“小子,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长在什么地方?”
“我、我的名字叫莱汀,夹、夹掌是什么意思?”男孩的表现显然没有之前那般紧张兮兮,虽然说话还有些磕巴,却也能做到正常沟通交流了。
“呃,让我想想。家长嘛,就是你最熟悉的人......对了,平时谁给你做饭,谁就是你的家长。”
“你是说莱汀的爷爷吗,爷爷在大房子里。”莱汀的回答让三人皆是哭笑不得。
在那之后三人又针对男孩住所的状况进行了进一步询问,但是除了“爷爷有很多白头发”“大房子附近有很多垃圾”这类无效信息外,莱汀几乎是一问三不知。从莱汀的年纪判断,他应该没有足够的体力与勇气徒步离家太远,然而在向莱汀指认附近的几所住宅后,一直以来迷茫懵懂的莱汀却态度坚决地否认了那些宅邸是他的家。据他所言,他所居住的宅邸似乎比这些别墅豪宅还要大上数倍,不过他这个年纪的孩童本就会对熟悉事物的大小产生一定程度的错误认知,他的证词能有几分可信度便不得而知了。
赤红的日轮不知不觉间爬升至晴空当中,地势高峻的理查冈州首当其冲受到烈日与热风的炙烤,路面上蒸腾的热气使周遭的景象扭曲变形,就连紫藤花也难耐高温而蔫巴枯萎了不少。多次盘问无果后,三人决定先带莱汀回苏纳家中清理泥垢与伤口,再从长计议如何处理这个走失的男孩。
在哈尔的带领下,四人来到了一座花丛环绕的宅邸前。从房屋外观来看来看,这是一座在理查冈州再常见不过的双层别墅,隔音材质建成的外墙涂满了绿色墙漆,紫藤花藤顺着外墙爬满了一圈又一圈,缠住了几扇外翻式玻璃窗。唯一不同是,宅邸的园圃内种植着不少朴素寻常的野花,其中数株甚至是阿斯兰特特产的品种,而这自然便得益于宅邸主人的匠心独运了。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头戴鸟嘴面具的青年,开口交谈前摘下了面具露出了苏纳儒雅和善的脸庞。在听完三人与莱汀相遇的前因后果后,苏纳反倒松了口气:“幸好莱汀是你们在公园发现的走失孩童,看他粘着穆恩粘得那么紧,我还以为是我们之前与莱汀相识,我在打扫卫生时吸入了紫藤烟又失去了部分记忆。”
“‘又失去’?苏纳你之前就失去过记忆吗?”麦拉问道。
“苏纳他在搬去阿斯兰特州前就因为吸入紫藤烟昏迷休克了。虽然这些烟雾第二次之后对人体就没有那么大影响了,不过我倒不是建议你们去吸食紫藤烟哦,这东西能不碰还是尽量不碰为妙。”哈尔代为解释道。
“不过在那之后的第二天,我就搬家去阿斯兰特了,所以失忆实际上并没有对我的生活产生多大影响。”被哈尔擅自揭短的苏纳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反而侧身邀请伙伴们进屋,“好啦,别堵在门口闲谈了。理查冈州正午的太阳还是蛮晒人的,进屋歇息一会再慢慢聊吧。”
尽管苏纳悉心将房屋里外打扫了遍,走廊内依旧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熏香味。担忧残余的紫藤烟会对莱汀的身体产生不良影响,苏纳让莱汀戴上了自己的鸟嘴面具。原以为这个孩子会和之前一样表现得张皇不安、不知所措,谁知莱汀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十分配合地戴上那只比他的脑袋大一号的面具。
苏纳摸了摸莱汀的脑袋夸奖了一句好孩子,随后便招呼穆恩做帮厨准备午饭,见此情景,和哈尔一起被晒在客厅的麦拉不免有些不服气。虽说没有专门接受过看护幼童的培训,但是她自认为在安抚伤员方面做得比穆恩和苏纳好上不少;不知莱汀是对同性年长者抱有好感,还是单纯因为受到安抚后不似最初那般疑心重重,对待她和男生们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
麦拉悄悄看向莱汀,想从他的行为举止中瞧出些端倪。然而在进入客厅后,莱汀便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不知在向外张望些什么,黑压压的鸟嘴面具更是将他的面部遮住,使人难以揣测这个男孩的所思所想。
犹豫片刻后,麦拉还是起身来到莱汀的身旁,与他并肩而立向窗外望去。然而空荡荡的街道上瞧不见半个人影,就连街道对侧的别墅也是门窗紧闭,没有一丝一毫的鲜活生气,烈日之下只有一丛丛紫藤花无精打采地打着蔫。麦拉很快就对这样一成不变的风景失去了兴趣,向身边的男孩搭话道:“莱汀,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在花丛中蹲了那么久累坏了吧?”
“看,女神在笑呢。”
莱汀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他的声音格外冷静空灵,完全不像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童应当说出的话语。那具好似夜空般黑暗鬼魅的鸟嘴面具此刻成为了神秘与恐惧最好的掩体,明明是夏日时分,麦拉的额上却渗出了滴滴冷汗,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名口出蹊跷之言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