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鳞片与空气摩擦的摩挲声从十米外的天花板附近响起,并逐渐远去。苏纳无法确认那只飞蛇是在上个楼层四处游荡,还是仅仅在本层贴着天花板飞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赢得了片刻苟延残喘的机会。
以柜台为掩体,苏纳藏身于楼道的角落中大口喘息着。吸入体内的斯普林特粒子使他的肺部刺疼难耐,但此刻他早已顾不上这么多了,在飞蛇的追逐下他已经在大楼内四处逃窜了整整半个小时,体力几近透支。虽然那只飞蛇只是像猫捉老鼠般恐吓玩弄着它的猎物,却也时常绕道抢先,驱逐苏纳使其无法向出口方向前进。虽然在大量吞食人类后飞蛇具备了相当的智能,但是它对于地形的熟悉程度还是让苏纳感到匪夷所思。即便吞食人类可以获取受害者的记忆,像是应急通道这一类一般人不会频繁接触的场所,飞蛇竟也能够如鱼得水地加以应用。
无论如何,苏纳都不认为自己具备与飞蛇正面抗衡的实力,自己的首要目标还是设法从这里逃脱,亦或者在这栋危机四伏的大楼内尽可能存活,直到在外等候的穆恩和弗雅察觉到情况不对,通报求助。
苏纳越过柜台向四周张望。柜台的正前方是一大片玻璃,在逃亡之初苏纳便尝试过破坏窗户强行逃生,但与斯普林特粒子的长时间接触似乎使玻璃的结构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变异,单凭他一人之力实在难以将其击碎,更何况此时他尚且身处高层,如果其他方法可行苏纳实在不想采取这种极端的逃生方式;柜台的左侧是一处死胡同,罗列的几间病房也是黑灯瞎火,没有半点生气,即便只是碰碰运气,苏纳也完全没有向那边移动的必要;柜台的右侧则是连通着楼梯的楼道,乍看之下是逃脱生天的捷径,却也极易与四处巡视的飞蛇撞个正着。
“果然在确保安全前留在这里多观察一阵子比较好吧?”苏纳自言自语道。
“这样可不行,你的任务就是像滚轮中仓鼠那样全力逃走,那份恐惧和绝望才是我们最为渴求的饵食。”突然在耳边响起尖锐甜腻的嗓音让苏纳浑身一颤,他警惕地四下张望,提防着飞蛇会从何方突然发起突袭。然而神经紧绷的他并未发觉飞蛇的声音源于他正前方的一处空无一物的墙角中,“你在看什么呢?如果是在找我的话,我可是就在你的眼前——”
一枚獠牙从阴影中激射而出,径直刺向苏纳的喉头,若不是其后黏附着一缕极细的肌肉纤维,简直与投射出的飞刀无异。苏纳反应不及,转瞬之间便被獠牙割破了喉咙,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有些踉跄地倚在柜台上支撑身体,艰难地喘息着。愈来愈多的血肉和鳞片从阴影中喷涌而出,附结在那束纤细的肌肉纤维上,重新构建起飞蛇粗壮狭长的身躯。
“为什么——”喉咙中注满鲜血的苏纳吐字有些含混不清。
“为什么我能从这种地方冒出来?嗯——就算你这么问我,我也只能回答,不知道但是我就是能做到。不同于受到肉体束缚的人类,我们弗兰肯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动到与我们的‘身躯’相连的位置。不过就算这么说,你大概也听不明白吧。”飞蛇眯着眼睛,狞笑着看着苏纳,“那么,在你因为窒息或者失血过多而死前还有一段时间,要不要试着逃跑啊?说不定你还能逃出这里,向外求助哦?”
“少说风凉话了——”苏纳再一次以构成了红锈镰刀,毫不示弱地盯着飞蛇,“弗兰肯造成的创伤无法被治愈,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既然你不打算放我活着离开这里,我也不会乖乖受你摆布。”
“哎呀,原来你已经知道了?这可就没什么意思了。不过正好我也差不多玩腻了,差不多也该让你退场了——”飞蛇再一次猛扑向苏纳,只不过这一次苏纳却精准地招架下了飞蛇的扑击,侧身卸开飞蛇强劲的冲力,并趁机挥砍镰刀。锈红的刀刃在青紫色的鳞片上摩擦出一串明艳的火星,这一击虽然没有突破飞蛇鳞甲的防御,却也着实让飞蛇吃了一惊,“逐渐适应我的攻击速度了吗,小子?不对——”
飞蛇若有所思地看向镰刀表层隐隐散发的黑气:“原来如此,难怪你的武器可以挡下我的攻击。不过现在发狠也有些晚了,你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了,不过假若不能亲手打垮你,总归是有些不爽啊!”
专心应对飞蛇攻势的苏纳并没有留意到另一只獠牙正从他身后的角落探出头来。直到因剧痛移开视线,他才注意到那只尖锐的蛇牙已经刺穿了他的右掌,如鱼钩般倒刺在他的手骨上。在这枚骨刺的牵扯下,他的右手被粗暴地拉向地面,赖以护身的镰刀脱手滑落,红锈组成的刀刃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变回了最初金属块的模样。
“如何?这份力量很奇妙吧,即便隶属于一个整体,也可以同一时间出现在完全不同的位置。这可是你们曾经舍弃的存在呢!”
“我们曾经舍弃的存在?你究竟在说什么——”苏纳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然而另一枚獠牙却径直刺入了他的左掌,将他双臂拉伸固定在地。如今他的全身毫不设防地暴露在飞蛇面前,犹如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多说无益,你只要满怀愤懑和悔恨地死去便可以了!”飞蛇张开血盆大口,照准苏纳的脖子便咬了下去。
正当苏纳以为万事休矣时,一个纤细瘦弱的人影却却一旁窜了出来,娇嫩的手掌掰住蛇口硬生生逼迫其转变了朝向。尽管苏纳因此幸免于难,锋利的蛇牙却毫不费力地贯穿了那只手掌,殷红的鲜血瞬间浸透了白皙的皮肤,柔弱的身躯更是无法承受飞蛇强大的冲击力,径直向后飞出,重重砸在了墙壁上。
“弗雅,你为什么会——”苏纳惊讶地瞪大了双眼。
“哼,我还以为从哪又冒出来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家伙,单凭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想要阻止我?简直痴人说梦!”飞蛇冷笑着看向半跪在地的少女,“不过你这家伙还真是古怪,直到刚刚我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你的气息,你究竟耍了什么花招?”
“这一点请恕我无法相告,不过我绝不能允许您伤害苏纳先生。”
弗雅说着快步来到苏纳身边,手掌中渗出的鲜血仿佛有生命般围绕着二人组成了一个圆形环阵,紧接着一张巨口从圆阵中腾跃而出,将二人整个吞没。
“咳咳,那是什么东西?”
苏纳干咳着跪坐在地板上。在被那张大嘴吞噬后,他的眼前一花,随后便出现在了一处截然不同的场所,不过从周围的装潢布置来看,二人此刻仍然身处医院内部。刺入双掌的蛇牙在传送时被暴力扯落,虽然在他的手掌上留下了两个瘆人的透明窟窿,但是也得亏于此,现在他已经恢复了行动自由。
“苏纳先生,您没事吧?”弗雅关切地询问道。
“嗯,只是有些头晕恶心罢了。反倒是你,为了我受了那么严重的伤,真是苦了你了。”苏纳颇为心疼地捧起弗雅被刮花的双手。看着那原本精巧纤细的双手被蛇牙割得血肉模糊,虽然明知正常手段无法医治,苏纳还是割下自己的一截衣襟为弗雅进行了应急包扎。
“不,跟苏纳先生受的伤比起来,我的这些伤算不上什么。”弗雅说着用右掌轻轻抚摸着苏纳割裂的喉咙,清凉的体温驱散了苏纳焦躁压抑的负面情绪,也起到了一定程度的阵痛效果。
“这个伤口是因为我过于大意天真遭到的报应,怎么能和你见义勇为而负伤相提并论呢?”苏纳苦笑着说,“而且既然喉咙被弗兰肯割开,我就已经必死无疑了,你实在不需要以身涉险来救我——”
“请不要这样说。”弗雅坚定地摇了摇头,“生命是对形体的束缚,却也是神明赐予的最为珍贵的礼物,只要我们还活着就有着无限的可能和希望。苏纳先生,请您直到最后都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和希望。”
如此说着,弗雅从苏纳脚边拾起那枚金属块,一言不发地托在手掌正中。误以为弗雅是想要将吊坠交还予自己,苏纳正要伸手接取,金属块却于此时泛起了荧荧绿光。
很快,越来越多的绿色光斑逐渐填满了整个空间,犹如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毫无规则肆意飘散的环形光晕在肃杀昏黑的楼道内别具一种悠古浪漫的美感。不同于清寒孤冷的外表,这些绿色光点触碰起来反而泛着淡淡的暖意,丝毫不灼人,反而像清晨的霜露那样轻柔地依附在皮肤表面。
“咦?”苏纳惊讶地注意到他的手掌上被蛇牙刨出的窟窿正在缓缓愈合,于此同时喉部也传来了一阵浅浅的瘙痒感,“这是——构成术——?”
苏纳立即否认了这一猜测,他的伤口再生的同时并没有消耗那些绿色粒子,那些光斑只是像寻常的外用药般敷在他的伤口上,使他的皮肉逐渐恢复再生。不同于将已有物质重构转化的构成术,这一粒子的功效是从零到一地“创造”出了新的物质。
“感觉舒服些了吗?”弗雅温柔地询问道。
“嗯、嗯,多谢你了。”不知不觉间,苏纳手掌与喉部的伤口已经尽数愈合。虽然有些好奇那些绿色粒子的运作原理,但是在看到弗雅面露疲态后,苏纳还是决定将这些问题暂且搁置,搀扶着弗雅站起身来,“还撑得住吗?虽然想让你多休息一会,但是没有解决那只大蛇前,在附近逗留还是过于危险了。我们还是先设法离开这里,再从长计议吧。”
“抱歉,我原本打算将我们直接转移到出口附近的,但是果然我还是无法完全掌控它的力量。”弗雅愧疚地说道。
“这不是你的过失,如果不是弗雅你来救我,我早就命丧黄泉了。再说在看到我们消失后,那只大蛇必定会抢先一步去出口附近拦截,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反而能让我们处于敌明我暗的有利地位,从而争取更多斡旋的机会。”苏纳安慰道。
即便如此,他们仍需尽快从大楼中撤离。因为停电的缘故,大楼内的电梯早早便停止了运行,苏纳只得牵着弗雅通过楼梯步行离开。越过铝制的扶手向下张望,层峦叠嶂的台阶仿佛没有尽头般螺旋形向着下方延伸,单从高度判断二人似乎被转移到了比受到飞蛇袭击时更高的楼层。不过正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多爬几层楼梯总比被那只大蛇咬断脖子安逸舒适得多,如此思考着,苏纳搀扶着弗雅沿着台阶逐层下行。
“对了,穆恩他没有和你一起进来吗?”行至半途,苏纳突然向弗雅搭话。
“穆恩先生他......想起还有一些要紧事,就先行离开了。”犹豫再三后,弗雅到底不忍心将实情告诉苏纳,只是含糊其辞地敷衍了过去。
“要紧事?该不会是他的母亲那边出了什么状况吧,把这边的问题处理完后我还是去问问他吧。不过这也比一头热冲进来要好,虽然我也知道他是好心想要保护我,但是我也不想看到他因此受伤啊。”苏纳轻轻叹息着,“麦拉也好,穆恩也好,大家都想着变得更强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只有我期盼着维持原状,大家一起平凡而幸福地度过每一天,这么看来我果然还有些颓丧吧?”
弗雅摇了摇头:“没有这回事。前进也好,驻足停留也罢,都是每个人的选择,或者说意志的体现,同样是个体意志,本身自然没有对错贵贱之分。无论苏纳先生您做出了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在您的身边支持您。”
“那还真是多谢你了。”苏纳笑了笑,“说到目标和选择,我还从没听弗雅你说起过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呢。就算失去了过去的记忆,在阿斯兰特生活了一周,总有些想要去的地方,或者想要吃的东西吧?”
“真要说的话,我还是想回到我的故乡去吧。”
“故乡?你是说那个海边的城镇?”苏纳回想起中午时分弗雅曾在画布上厚涂出一片灰白色的海洋,试探性地发问道。
然而弗雅却只是不置可否地沉默着,苏纳发现弗雅偶尔会处于这样出神或者说若有所思的状态,无论这是她失却的记忆正逐步恢复的前兆还是她单纯不想提及此事,苏纳都不认为在此时坚持追问会是一项好的选择。
“咦——?”就在谈话气氛逐渐尴尬时,苏纳二人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原本向下延伸的台阶不知为何被中途截断了,整整两层高的阶梯消失无踪,赤红色的钢筋骨架从楼梯的断面中延伸而出,如枯藤朽枝般垂挂在混泥土表侧。
“怎么办,要从这里跳下去吗?”弗雅开口询问道。
“不,这样太冒险了。”苏纳向下方眺望,虽然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另一端的台阶,纵身跃到对岸对他而言也不算难事,但是一旦失足滑落便不是伤筋断骨那么简单了,“从这里向西连通着应急通道,虽然最下层的侧门大概率上锁了,不过我们完全可以通过应急通道到达下半截楼梯连通的楼层后,再转回楼梯继续下行。”
见弗雅没有异议,苏纳便领头拉开了通向楼道的白皮铁门,然而他很快就开始为自己的这个决定感到了后悔。虽然二人在大楼内逗留了相当长的时间,然而现在再晚也不过是傍晚时分,窗外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一片漆黑,楼道内的温度低得异常,甚至在内侧的玻璃表层结起了霜冻。
“苏纳先生——”沿着楼道前进了半分钟后,弗雅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苏纳的衣袖。
“嗯,我明白,这样下去很不妙,我们还是先回到楼梯口再做打算吧。”苏纳压低声音答复道,刚刚他的余光扫到了墙壁上的一片瓷砖以极为诡异的幅度颤动了一下,那绝不是无机物可能出现的反馈表现。深深吸了口气,苏纳牵起弗雅的手掌掉头便跑,向着来时的铁门折返而去。仿佛是察觉到自己阴谋败露,狭长的楼道立即褪下了伪装,化作布满绒毛的肠道内壁,喷吐着酸液向二人紧逼而来。
很快,二人便重新回到铁门前。然而逐渐收缩的血肉之壁却遮住了这扇连通着逃生之路的门扉,仅仅留下了一块不到碗口大的缝隙,即便将铁门直接凿穿,这般大小的缝隙也远不足以让二人通过。苏纳构成出镰刀试图割开黏附在铁门上的肠壁,然而尽管镰刀的刃口可以破坏这些肠壁,效率也极为低下,恐怕在凿开足够逃生的裂口前,二人便会先一步被逐步紧逼的肠壁和大量酸液溶为一滩脓水。
“快来这边!”
正当苏纳一筹莫展之际,不远处一件病房的大门却突然敞开,白净刺眼的光芒在这片弥漫着酸臭气息的昏暗走廊中显得是那样温暖可靠。即便这是敌人设下的陷阱,苏纳如今也别无选择,他拉起弗雅的手快步冲进了那间灯火通明的病房。
就在病房大门关闭的一瞬间,门外的肠道内壁彻底闭合,咕噜咕噜地翻滚蠕动着,墨绿色的酸液与玻璃砖瓦的碎屑混合搅拌,脏器蠕动的模样更是让苏纳恶心作呕。不同于透过门窗关注屋外动向的苏纳,弗雅在进入病房不久后便掸去了身上的秽物,恭敬地向屋内人欠身行礼:“感谢您对我们施以援手,虽然我们现下无以为报但是必定牢记您的大恩大德。”
“哎呀,还真是一位有礼貌的小姑娘,不过大恩大德什么的我可不敢当。”
在看到门外的肠壁逐渐恢复原位后,苏纳这才松了口气,回身行礼道:“感谢先生出手相助,不知先生如何——咦——”
在看清对方样貌后,苏纳怔怔地愣在原地,半晌之后才对那位笑盈盈地看向自己的老人说道:“格里迪先生,你为何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