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黑色的雾气充斥着楼道,不同于体育场时整片空间几乎处于虚无空乏的状态,楼道中排布杂乱的高浓度斯普林特粒子完全取代了常见的空气分子,紧密地萦绕在苏纳身畔。斯瑞卡多曾告诉他,与斯普林特粒子长时间接触会对正常生物产生不可逆的负面影响,苏纳不清楚自己这样是否算是长时间接触,不过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越是艰难的目标往往伴随着越高的风险。
若是叫上穆恩一起调查多少还能帮着自己照看一下身后的状况,但是在经历了上一次体育场的惨案后,苏纳已经下定决心绝不会再将他的朋友,不,应当说更多无辜民众卷入这场弗兰肯引发的骚乱之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巨蟒般的细长黑影擦着苏纳头皮窜向了前方,在与天花板碰撞后又像一只蓄力的弹簧般猛地反向弹射,猛地撞向苏纳的门面。对方的行动速度远比苏纳预料的快,如果苏纳只是照常凭借声音进行警戒,那么早在他反应回神前他的脑袋便已经被这只未知生物击中,伤得头破血流了吧。只不过这只生物的行动实在过于迅速,只是四处跳窜便已经掀起了相当大的风尘,进而影响了雾气流动的轨迹,这才让苏纳提前察觉,千钧一发地避开了未知生物的突袭。
虽然一击未能得手,这只生物依旧不依不饶地瞄准苏纳发起了第二轮冲击。只是在不明生物未能抢占先机后,苏纳获得了充足的反应与预判时间,他毫不犹豫地掏出吊坠,构成出巨大的镰刀,照准生物的前端一记猛锤。
在剧烈的冲击力下,苏纳的虎口被震得生疼,手腕更是短暂麻痹失去了知觉。不过不知道是他逐渐习惯了挥舞这柄巨大的镰刀,还是怪物本身的力量不及体育场出现的巨人弗兰肯,这一次苏纳手中的镰刀并没有脱手滑落,而是勉强护在身前摆出了迎战的姿态。
“果然是弗兰肯吗——”
出现在苏纳面前的是一只状似羽蛇的长条形生物,紫黑色的外皮看上去颇为湿滑油腻,猩红的蛇目死死盯着眼前的猎物。又粗又长的身躯直直延伸至拐角的阴影处,头部两侧生有两只类似蝙蝠的膜翼,然而他并没有借用这两只翅膀飞行,而是像是磁悬浮列车般凭空悬浮于距离地面一米的半空中,吐着深紫色的信子贪婪着注视这位大胆踏入他的狩猎场的青年。紫黑色的浊雾顺着它的嘴角滴落至地表,足有一厘米厚的瓷砖转瞬之间便被这些雾气,虽然不清楚这些浊雾的成分与侵蚀原理,但是显而易见的是被蛇头咬中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哦?居然能挡下我的攻击,看来这会是一场有趣的狩猎——”
“居然说话了——!”苏纳震惊地看向口吐人言的蛇头,虽然在体育场中他也曾听到过那只巨人弗兰肯开口求饶,但是那段记忆相当模糊暧昧,苏纳事后回忆时甚至无法确定那是不是因为自己因为惊吓过度产生了幻觉。而此时那只尖矛般扁平的蛇头颇有节奏地一开一合,粗壮的喉部也随着蛇的言语轻微颤动着,这些证据无一不在证实苏纳所听到言语出自这只蛇类弗兰肯之口。
“可以说话又如何?就我所知你们人类在战场上可不会因为对方是老弱病儒就缴械投降,还是说事到如今你仅仅因为敌人掌握了人类的语言就心生怜悯了?真是可笑,少在那自我感动了!”
“等、等等!”苏纳架开了飞蛇的又一轮扑击,继续尝试与对方交流。他之所以为飞蛇口吐人言感到惊喜并非是因为对方表现出了人类特征,而是因为具备言语功能说明飞蛇具备类似人类的知性,而掌握语言也让谈判沟通变得更为简单便捷,为和平解决问题创造了新的机遇。
“现在还不算太迟,就算你将我杀害也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利益,相反你在这里逗留得越久被人类政府发现的概率也就越大。趁现在还没有发生流血事件,我们还有回头的机会,虽不能说化干戈为玉帛,但我承诺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直到我们规划出人类与弗兰肯共存的方法。”
“共存?”飞蛇停止了攻击,眯着猩红的复眼打量着苏纳的脸庞,“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孤身一人来到雾气最浓的区域,以身涉险希望与我对话?”
“没错。”苏纳坚毅地点了点头。
“库库库,哈哈哈哈!”飞蛇发出了一连串沙哑的笑声,虽然这一阵大笑显然出自真心,然而它那阴森诡异的音色让人不寒而栗。笑毕,飞蛇露出一脸凶狠阴险的表情看向苏纳,“天真,太天真了。小子,看来你还完全不了解弗兰肯这种生物吧?”
见苏纳缄默不语,飞蛇脸上的笑容愈加恶毒:“与你们人类不同,我们弗兰肯通过将自身的粒子与外界流通的粒子交换便能时时刻刻掌握外界的情况,同时我们只需要通过共鸣——以你们人类的常用语言来说,差不多就是心灵感应之类的能力——就能轻易与同胞交流情报,互相理解。因此对我们而言,无论是眼睛耳朵,或是用以发声的声带都是完全无用的器官。那么,你不妨来猜猜看,身为弗兰肯的我现在为什么能够像这样跟你谈笑风生,山吹海侃?”
“莫非你将医院里的人都——”苏纳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这个嘛,虽然可能有几只漏网之鱼,但是泡在这片雾气中,现在即便没有被降解掉也开始逐渐异化了吧。至于其他人嘛,我就一个不剩地全部吃掉了,正好还没有全部消化完,就让你欣赏欣赏吧!”如此说着,飞蛇的喉部突然伸展,鼓胀为看板般的扁平圆形肉囊,随后一张一张的人脸便如祭典上售卖的面具般从肉囊表面浮现,“小子你既然能这么快地找来这里,说明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人吧。你可要仔细瞧瞧,说不准这里面就有你的朋友或是家人呢,哈哈哈哈哈!”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看着这些因痛苦扭曲的脸庞,苏纳有些愤慨又有些悲伤地握紧了拳头,“就算是为了猎食这个数量也太多了吧,这些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为何要对他们大肆杀戮?”
“无冤无仇?你可知凡是流落到这个世界的弗兰肯都无一例外地遭到了人类无差别的追杀抹除,我的同胞们遭到人类屠杀前可有人曾问过他们是否无辜?既然我不幸流落至此,好歹也要在死前多拉几个人类垫背!”飞蛇嘶吼着。
“你这是诡辩,这些被你加害的人类不是杀害你同族的凶手,也未必支持甚至知晓政府对于弗兰肯的抹杀指令,他们与你那些受到追捕、拼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每一天的同胞们又有什么区别?而你原本也有走上不同道路的可能性,但是你却因为仇恨与猜忌无视了这条道路。”
“是这样又如何?我可不打算将自己的生命与命运交付于你那所谓的可能性和善心上。在我看来,我只是将我的獠牙刺入了仇敌的咽喉,为我那些死去的同胞报了一箭之仇罢了。”飞蛇再度盘蜷身体,吐着信子死死盯着苏纳,“所谓的仇恨便是如此,没有孰对孰错没有源头,更不可能被一人之力斩断。就算归本溯源,看待问题的立场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会不同,双方也只会指摘对方的过错而淡化自己的问题,给出对自己有利的证词。小子,如果你坚持要求沟通与和解,那就被我的獠牙撕得粉碎,到地府去请求我的同胞们的原谅吧!”
说罢,飞蛇再度向苏纳发起冲刺。
深知自己臂力无法与飞蛇正面角力,苏纳飞身跃过病床避开了飞蛇的冲撞。然而飞蛇随即便从口中吐出一滩毒液,青紫色的溶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转瞬之间便将病床的不锈钢骨架溶解殆尽,令苏纳失去了赖以藏身的掩体。不同于体育场中面对的那只巨人弗兰肯,飞蛇的行动相当有谋略规划,动作相较前者也更为迅速,与其对峙之时哪怕有一瞬间的疏忽便会被趁虚而入,咬断喉咙。
几轮交手后,苏纳的武器始终未能触及飞蛇的鳞甲,自己却在飞蛇高速的攻势下气喘吁吁,逐渐跟不上飞蛇的动作。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并没有冷兵器的天赋,但是却也没曾料想在这种以性命相搏的战斗中这么快就呈现败势,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挥动镰刀破坏了消防水泵,利用喷洒的水幕作为掩护狼狈逃离了楼道。
“逃吧,逃吧,尽管逃吧!”
飞蛇扇动膜翼吹散四周的水汽。虽然这种程度的雨雾完全无法阻碍它追击苏纳,但是在将医院的工作人员和病人尽数屠尽后,它便因无事可做感到无聊,单单夺取一名青年的性命显然无法填补它空虚的心灵。它所渴求的是饱餐与复仇后的一场消遣,先给予猎物逃生的机会,让他在恐惧中挣扎逃窜,并在希望触手可及之时彻底碾碎他的美好幻想。一想到那名人类最终耗尽体力、无助地跪倒在地时的绝望痛苦,以及被生吞下肚时惊恐万分的神情,飞蛇的脸上便不由浮现出一抹残忍的笑容。
午后的阳光娇艳中透着一丝慵懒,炙热的光线烘烤着老式杨木餐桌,木屑特有的清香味与烤漆的独特气味混杂而成的异香在麦拉的心目中是象征着幸福的气味。男人将烤制微焦的松饼端上餐桌,呼唤着在沙发上逗弄黑猫的女儿来享用他的劳动果实。
那时候的他是个与“完美”二字无缘的男人,做什么事都是半吊子,就连烤出的松饼也一直带着浓厚的苦涩味,卖相也不甚雅观。
至于那些松饼具体是什么味道,大概就是与自己眼前的这盘焦炭相差无几吧。麦拉将黑漆漆的松饼送入口中,理论上这是运用构成术一比一仿制的松饼,味道自然也应当与男人当时制作的松饼如出一辙,但是麦拉却完全无法品尝出当初的甘甜清爽,无论是细嚼慢咽还是囫囵吞下,弥漫在她口中的唯有难以驱散的苦涩。
“怎么了,没有食欲吗?”牵扯着麦拉手臂的丝线察觉到了异样,暂时停止了辅助进食的进程。
“嗯,最近两天都没有出勤任务,我还不怎么饿。”
“也好,今天你摄入的热量已经足够了,过度进食会提高体脂率,影响战斗时的动作精度。”男人的话音刚落,几束丝线便聚拢而来,将剩余的松饼连同餐碟一起粗暴地碾做碎屑,继而重构为空气。虽然破坏碗碟的力道与丝线的覆盖面都经过了精密计算,不会遗漏残存任何垃圾碎屑,更不会伤及一旁观望的麦拉,但是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行为依旧十分残暴恐怖。
好在麦拉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有些失神地站起身,愣愣的看向满是灰尘的桌面。没有了进食需求,餐桌对她而言也不过是一张破败肮脏的木板,没有丝毫吸引力可言,然而在遵从父亲的命令向学院请假后,赋闲在家的麦拉失去了一切目标规划,除非父亲下达新的命令,否则大多数时间她都只是这样无所事事地盯着家里的某个角落发呆出神。
“今天没有需要你处理的任务,你像昨天那样在家待命就好。”男人一如既往地在安置好麦拉后为她布置了今天的任务,只是这一次,一向默默服从的麦拉却意外地对他的命令给予了反馈。
“收到,不过连接中央医院断口的丝线反应十分异常,不需要前去查看吗?”
虽然早就知道女儿对于丝线有着异常的亲和性,但是见她如此迅速地开发出了丝线的用途男人还是感到十分吃惊。当初他足足花费了两年时间,才完全掌握了如何运用丝线确认异常状况的距离与位置。尽管为了精准制导麦拉的行动,男人前几日将一部分丝线植入了麦拉体内,但归根结底丝线的终端依旧是自己,麦拉却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无师自通,学会了利用丝线窥探外界的能力。
“不必,中央医院那边同时也出现了那个男人的气息,不能排除这是他有意布置的陷阱的可能。此外,启示中也没有显现那个区域即将出现重大伤亡的景象,所以即便我们不采取行动,那边的问题也自有他人会出手解决。”惊讶归惊讶,男人还是以镇定冷静的语气回答了麦拉的疑问,作为一民久经官场的政客,对他而言压抑自己的感情、以上位者该有的态度发号施令并不是难事。
“是,谨遵您的指示。”麦拉对着空气恭敬地行了个军礼。尽管父亲并不在身边,但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身上缠绕的丝线,将自己的言行一五一十地传达给远在都市某处指挥政务的父亲。
“此外,关于你的那位朋友——”
“您是说苏纳?”麦拉冷漠机械的语调产生了一丝动摇。
“是,关于他的处置我已经决定了。既然他的行事原则与本州的治理理念相悖,我们就没有理由继续放任他自由行动。在那之后,我几度试图将丝线重新附结到他的身上,但是就算他不再随身佩戴那枚古怪的吊坠,丝线依旧不能稳定地与他构建连接,在查明原因前,我们尚且无法从明面上限制他的任何行动。”男人顿了一顿,“实际上早在一周前,我便透过启示看到了他即将在体育场引发骚乱,这才提前一步对他实施了处刑。但是他却不知如何从设计好的处刑中死里逃生,甚至与那个男人产生了交集,拿到了那块极为古怪的吊坠,继续放任他自行其是,只会给阿斯兰特州带来无尽的灾祸。你一旦发现机会,不要有丝毫犹豫,干净利落地毙了这个祸端便是,越快越好,明白了吗?”
“......”
“明白了吗,麦拉?”见女儿沉默不语,男人挺高嗓门,重复了一遍命令。
“我明白了。”
麦拉无言地走到窗前,手腕附近缠绕的丝线放松了几分,看来繁忙的父亲在嘱托完命令后便立即转移了视线,将注意力集中于阿斯兰特州的其他角落中去了。即便如此那段缠绕在她喉咙上、与客厅墙壁相连的丝线此刻依旧紧紧地绷直着,只要她不事先向父亲通报,擅自离开家门,丝线便会立即勒断她的脖子。
庭院内齐整的草坪清爽整洁,看不见一株杂草也看不见一株枯萎的幼苗,却也容不下任何一朵艳丽夺目的花朵。在庭院的角落里堆积着一堆生锈的废铁,早些年在家里饲养的黑猫因病过世后,父亲便以那只黑猫的样貌为模板制作了一只机械宠物送给麦拉。
“机械不会生老病死,你也不必再担心它会离开你了。”父亲当时是这么说的。然而机械宠物与普通猫咪到底有着天壤之别,麦拉很快就对这只只会根据预设的程序行动、无条件服从自己命令的铁疙瘩感到了厌烦。
“沿着房间前进,从窗口跳下去。”尽管麦拉的命令显然会让它粉身碎骨,这只机械宠物却完全没有预设判断指令是否合理,或是修正主人不合理指令的程序。它只是盲目地遵从着麦拉的命令,毫不犹豫地从三楼一跃而下,将自己摔做了一摞废铁。
本以为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了,然而三日之后到麦拉家中探望朋友的苏纳却好巧不巧地注意到了院落中的这堆废铁。以为是机械宠物意外损毁的苏纳煞费心力重新拼装修复了这只机械黑猫并还给了麦拉,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麦拉却为此大发雷霆,当场将机械黑猫重重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当时,苏纳并不能理解为何麦拉会突然大发光火。与之相对的,麦拉也不能理解为何苏纳无法了解自己的感受,为何只有自己能看见那些四处分布的金色丝线,为何原本和蔼可亲的父亲一夜之间变得那样冷漠可怕。
在她面前,只剩下了那堆破碎的机械残骸。
破镜难圆,有些破碎之物,便不再能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