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命为何存在——
青年手中的画笔舒缓地划过油画布,盛夏正午灼热的阳光瞬间便攫取了颜料上所剩无几的水分,完美地再现出那片蔚蓝而干涩的晴空。老旧奢华的钟楼自画布底端拔地而起,黄色与褐色的往复厚涂巧妙地呈现了钟楼古典诡秘的气质。
为了名誉,为了梦想,亦或是单纯为了生存而去生存——
青年微微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因为思维钻入死胡同感到烦恼,而是他觉察到这幅画作欠缺了些什么。无论是茂密繁盛的树冠,还是在热浪中扭曲朦胧的街道,都与窗外的景象别无二致,但它们却只是在画笔的操弄下在合适的时间被布置在了合适的位置以供人赏玩。画中的枝丫再怎么努力生长,也始终无法突破画布的桎梏。
画笔在调色盘中轻快地搅动,调配出象征欢乐与活力的鲜红色,青年希望以此再现出夏日的酷暑昏热。只是在他下笔的瞬间,身后的大门却被突然敲响,堪比拆迁施工的巨大噪声产生的惊吓使他浑身一颤,手中的画笔脱手而出,在街道的位置勾画出一道殷红的沟壑。
“苏纳,你在家吗?!”
就算没有这声震耳欲聋的大嗓门问候,从刚刚粗野无礼的行径中他也大致能猜测到来人的身份。青年有些恼火地从地上拾起画笔,虽然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开门迎客,但看着眼前精心创作的画作毁于一旦,如今的他实在没有心情尽地主之谊。不过显然他已经忘了上次将这位门客拒于门外的后果——
随着一声沉闷的金属断裂声,青年身后紧锁的合金门冲破了门框,擦着青年的后脑勺翻倒在地。青年重重叹了口气,在满屋纷飞的木屑中起身迎接来客:“......你应该知道,刚刚只差一毫米我的脑袋就要开花了吧?”
“啊哈哈,我瞧见了,只差一点苏纳你就得进医院躺着喽。”走进屋内的是一名身高将近两米的高大青年,硕大的拳头活似一对铜锤,结实的后背如汽车影院的荧幕般横阔。若不是他丝毫不加掩饰的热情奔放的性格,单是这身板就颇能吓唬人了。
“这不是应该啊哈哈的场合吧。”苏纳揉了揉额角,一边向对方抱怨,一边从冰柜中取出一罐冰镇啤酒递给对方。苏纳本人并不喜欢酒精的辛辣刺激的味道,冰柜里储备的这些酒饮也多半是为了这位热衷于来自己家里串门的朋友准备的,“我不是把家门的备份钥匙给你了吗,你倒是给我好好开门进来啊。”
“嗨,那个早在几个月前出勤的时候我就弄掉了。总之,就结果而言没出什么意外不就行了?”高大的青年耸了耸肩,将苏纳递来的啤酒一饮而尽,言语之间毫无反省悔过之意。若不是苏纳明白这个家伙行事向来是如此放浪不羁,绝对会认为对方是个自我中心、薄情寡义之徒。
“所以穆恩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急事吗?总不会是专程来踢坏我的家门的吧?”
“哦,对了,差点就偏题了。”名为穆恩的青年如梦初醒般猛地一拍大腿,单手将空易拉罐捏成一团,随手丢进废纸篓中,“苏纳你有听说吗,今年学院对总评分机制进行了调整,实战评分占比上调到了五成。”
“麦拉已经知会过我了。没关系,就算再怎么不擅长,只要能在实战拿到二十分,总评及格还是没问题的。”
虽然对不擅长实战的苏纳而言,这无疑是个坏消息,但毕竟他们所就读的是士官学院,比起笔试文科更加注重学生的实战能力也算是情理之中。不过面对苏纳自信满满的发言,一向乐观积极的穆恩脸上却浮现出了苦涩的笑容,这让苏纳隐隐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这是我从教官那探来的口风,从今年开始实战考核不再是以往的那些打靶对练,而是与不同州的学员进行比赛,依照比赛中胜场数结算学分。”
穆恩的话让苏纳颇为意外。迄今为止,他们所在的阿斯兰特州都处于对外半封闭的状态,就连通信也受到了政府的严格管制。而此时突然实行学员切磋交流的评分制度让人不由怀疑,究竟是什么让一向因循守旧的政府下定决心打破了僵持近百年的对外封锁。不过此时摆在苏纳面前更为实际的问题是,如何在这场考验中拿到自己所需的学分。见苏纳面色凝重,穆恩反倒没有了一开始的严肃,语气轻快地询问道:“怎么样,大致有几成把握?”
“就算你这么问,现在连对手的信息都不知道,我也无从估算啊。”
“也是,那么就到我大展身手的时候了!为了让你在实战考核中起码能拿到及格分,来和我一起特训吧!”穆恩说着咚咚地敲了敲自己的胸膛,这番回话是二人结识以来穆恩最为流利顺畅的一次,苏纳有理由相信穆恩早早便盘算好了特训计划,这才来与自己进行会话。
此前穆恩也数次向苏纳发起了共同训练的邀约,但都被苏纳以平时分和笔试成绩满分就能稳定达到及格线搪塞了过去,而如今那支助自己逃避训练的保护伞已离他而去,他将不得不直面残酷而艰辛的现实。况且虽然苏纳不认为穆恩的性格适合成为一名优秀的导师,但这位好友从不会主动将自己拉入险境,在自己不擅长的方面多多听取他的建议也未尝不可。
“好吧,那么教官先生,我们什么时候开始特训呢?”
“当然是现在喽,正所谓一寸光阴重一斤嘛。”穆恩理所当然地回应道。
“......虽然想纠正你的成语错误,不过在那之前我想提醒你,再过一个小时我们的构成术课程就要开始了。你安排计划的时候至少要把专业课的课程时间错开吧?”苏纳提醒道,然而对此穆恩却是一脸不以为然。
“哎呀,那么麻烦的课程就随它去吧。而且苏纳你的专业课课程学时已经满了吧,就算翘掉一两节课也不会怎么样,说不定多出来的这几个小时的训练还能帮你实战考核多赚几分呢。”
“且不论你那一嘴歪理,我可是以代理讲师的身份参与课程的,老师无故旷课是要怎么样啊。”苏纳苦笑着说道,“而且屈指算来,我代课也已经有好几周了。该不会你每次上课都是一进教室就开始呼呼大睡,所以压根没注意到讲师已经换人了吧?”
“啊哈哈,那怎么可能嘛!”穆恩一向爽朗的笑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发虚,一旁的苏纳微微扬起了眉毛,无声地传达着对好友的责备与训诫。穆恩似乎也察觉到继续这个话题的后果相当不妙,匆忙转移话题,如老鹰捉小鸡般提着苏纳的后领,“好啦,与其在这里讨论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行动起来!早些去教室做好准备,尽早完成课程,然后就能开始我们的特训计划喽!”
“等、等等,距离课程开始还有一个小时,现在去教室未免太早了吧?”
然而此时穆恩正在兴头上,苏纳的抗议果不其然地被无视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在穆恩将自己拎出大门前将手中的画笔掷回水缸中。银白的笔杆在空中盘旋打转,笔头上吸附的颜料在离心力的作用下逐滴甩出,落在尚未完成的画作上,鲜红淡薄的圆斑恰如盛夏午后炫目的光晕,却又好似命案现场飞溅的血花。
“有机分子类的构成难度高于一般类型的原子,需要技师对空间结构与各类型基本分子有着充分的熟悉与掌握——”
一小时后,站在讲台上的苏纳照本宣科地向台下的同学讲解着教案上的知识,向同级生传道授业的感觉相当奇妙,一般人也不大会有机会经历这样的遭遇,只是即便在构成术发源地的阿斯兰特州,拥有构成术天赋的人也少之又少,在课程讲师因伤住院后,身为助教的苏纳也只能临危受命,临时代理了讲师的身份。
好在苏纳很快便适应了这个新身份,如今他已经可以相当从容自得地引导课堂的走向了。只是几个呼吸之间,苏纳的手掌上便凭空出现了一朵鲜艳娇嫩的玫瑰,散发着清香的花瓣透着葡萄酒般暗红色的水光,不仅是花茎上的棘刺,就连每一缕叶脉都被极其完美地复制了下来。精湛娴熟的操作赢得了台下学生的阵阵喝彩和称赞,然而显然并非是所有学生都会如此积极配合的——
坐在教室前排的一名金发少女此刻正埋头在一本厚部头的笔记上奋笔疾书,瀑布般的长发在手臂的牵引下微微颤动,在阳光的映衬下闪耀着谷穗般浅浅的金黄色,与那一身雪白丝滑的肌肤相得益彰。若不是借阅过那本笔记本,苏纳大概会认为少女是在用课堂时间完成其他课程的作业或者报告。但实际上少女只是不遗巨细地记录下了课堂上的每个部分,大至苏纳每一句话的措辞语气,小至苏纳使用构成术时的神情变化,都被详细记录在了笔记之中。只可惜构成术是一门极为考验使用者天赋的学科,即便少女求学心切,成绩却也一直没有多大起色,苏纳也时常为此感慨命运不公。
紧接着是一名坐在教室中排窗户边的少女,从课堂开始——不,应该是说从自己代课开始,她就一直面带微笑注视着自己。虽说微笑是一种传达善意的礼貌行为,但一直面对那样僵硬而一成不变的笑容,还是多少有些令人毛骨悚然。苏纳甚至怀疑,少女在意的究竟是课程的内容,还是像这样一整堂课盯着自己看。
最后压轴的自然是坐在教室后排,一上课便呼呼大睡的穆恩了。得益于身边有苏纳这个免费私教,穆恩完全不会吝惜用构成术的课堂时间补充睡眠。此时,这位彻底陷入沉睡的大块头甚至打起了呼噜,若不是考虑到讲师中途离开讲台对课堂带来的负面影响比起一名学生在后排打鼾有过之而无不及,苏纳会毫不犹豫地上前,给这位好友的脑门来上一拳。
“嗷——”
穆恩哀嚎着从座位上坐起,看着环抱双臂站在自己面前的苏纳和四周空荡荡的教室,睡得有些迷糊的大脑这才缓缓恢复了运作:“唔,已经下课了吗?”
“准确来说已经下课二十分钟了,我看你还没有起床的意思就过来叫你了。不过你平时不是到饭点准时醒的吗,今天睡得这么沉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吗?”苏纳询问道。
穆恩先是打了个哈欠,随后解释说:“加上昨晚,我连续十五天值夜班通宵了。虽然体力还跟得上,但睡意可不是单靠毅力就能消除的。”
“你的身体撑得住吗,实在撑不住我帮你代班两天还是没问题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的身体壮实着呢,熬个几天夜完全不成问题!”穆恩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好了,别在这磨蹭了!现在先去填饱肚子,到天黑前还有一两个小时,我们还可以练个两把!”
“你们是要去实战训练吗?介意我加入练习吗?”
此时,在教室前座滞留的金发少女站起身,插入了二人的谈话。此时她怀中抱着厚厚的一摞书籍,披在肩上的长发在夕阳的映衬下闪耀着橘红色的光晕,结束课程后她摘下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神情也远没有上课时那般严肃认真。
“麦拉,我们......”苏纳正想给予肯定的答复,穆恩却中途打断了他的话语。
“很不巧的是,我们打算来个秘密集训,参加的人多了可就破坏那种氛围了。”
“是这样吗,那就祝你们好运啦,小伙子们。”金发少女耸了耸肩,没有丝毫失落气馁,干净利落地抱着书堆离开了教室。虽然从年幼时起,麦拉就一直是这样超然宁静的性格,但是苏纳还是对穆恩刚刚的行为感到有些不满。
“没必要刻意支开她吧。我们也只是做一些常规训练,而且麦拉也跟我们共处了十年了,你也清楚她不会在训练中捣乱添堵,相反还能相互提携指点。”
“话是这么说。但是现在天气这么热,在户外训练过一会就大汗淋漓了,和你在一起我倒是可以直接脱掉上衣赤身训练,带上个娘们再怎么说也有些不合适吧?”穆恩解释道。虽然苏纳三人自小学开始已经共处了十年有余,相较于苏纳两方关系都相当热络,穆恩和麦拉的关系却一直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苏纳认为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穆恩那过于不修边幅的性格和肉眼可见的大男子主义。
“......你这样小心以后找不到女朋友哦。”
“哈哈,好巧不巧我就个单身主义者啊!”
离开了教室的麦拉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彳亍着,每走一步她的步伐都变得愈加沉重,夕阳在她的身后投映出一道狭长的影子,而潜伏在阴影之中则是几束血管般细小但密集排布的金色丝线。这些丝线遍布于整个学院,不,应该说是整座城市。
麦拉无神的双眸凝视着窗外,夕阳下的街道仿佛一条镶嵌着金粒的绸缎,闪烁着璀璨夺目的光斑,一路延伸向都市的尽头,然而这并非源于柏油路面对日光的反射,而是那潜藏于路面的缝隙之间,神经网络般错综复杂的金色丝线。就连街边巷角高楼上也爬满了这些丝线,远远看去好似一棵又一棵布满金色苔藓的朽木。
先一步离开学院的苏纳与穆恩毫无察觉地直接踩踏在这些丝线上,一路说笑着向学院附近的饭店进发,丝线顺着他们的脚踝缠绕及身,控制着他们的手腕咽喉等数处要害,只要丝线的主人心念一动,他们便会即刻毙命于此。虽然这些丝线会忠实地遵从其主人的意志,像是平白无故戮害平民这样没有意义也绝非正确的行为,一般而言是不会发生的。但是这不过是“一般而言”——
麦拉看向街道对面的一对欢笑嬉闹的情侣,虽然此刻他们欢声笑语,尽享人间之乐,但是他们咽喉处的丝线已经开始逐步缩紧了,按照目前进程来看,他们大概在今天夜里便会窒息而亡吧。他们会遭受此等严惩,并非是源于他们过去犯下了怎样的罪孽,而是他们未来将会引发的灾难——或是偷窃抢盗这样的恶性犯罪,又或是忘记关闭炉火引发的火灾——无论这些罪行是他们有心而为,亦或是无心之过,丝线都会在他们有机会实施犯罪前,用更为血腥粗暴的方式,一劳永逸地将灾祸的源头扼杀。
这就是阿斯兰特州维持零犯罪率的秘诀,丝线的主人会借由“启示”刊明那些即将构成犯罪的人员,随后用早先便布置于他们身体上的丝线将其杀害并制造意外身亡的假象。虽然只要进行尸检便能轻易发现受害者身上被动过的手脚,但警方乃至政府早已默许或者说被迫同意了这种独裁般的治理手段,并协助完成现场布置和公关工作,试图泄密或是反抗的涉密人员以及察觉真相的一般市民也会在“启示”的作用下提前暴露意图,并先一步被丝线灭口。
麦拉默默注视着那对情侣的背影从巷角隐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除了她以外的其他人完全无法看见或是察觉到丝线的存在,那对被盯上的情侣现在最多也只会感觉到轻微胸闷或者呼吸不畅,直至死亡的前一刻,他们大概都不会察觉到那柄嵌入喉咙的死神镰刀。早在麦拉拥有记忆时,她便能看见那些遍及城市的丝线,以及那些在丝线的牵引下如提线木偶般浑然不觉间步入死地的市民。只是当时的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向他人阐述眼中所见的骇人事实,而等到她的心智逐渐成熟,她却早已丝线的操弄下成为了另一具受人差遣的木偶。
“比我指派的时间晚了十一秒,这样的行为往后是不能被允许的。”
声音顺着丝线传递麦拉的胫骨,随后又顺着她微微发颤的肌肤直达鼓膜。她遵照声音取走了一层礼堂门口的一块碎石砾,虽然丝线上传来的声音从不会向她解释这么做的理由和动机,但是她也很清楚,这些都是“启示”向丝线主人传达的指示,是必须执行、通向更好的未来的“正确道路”。
“回答呢?”
丝线上传来的声音分外冷漠,虽然没有表露出丝毫敌意与杀气,却也难以从中读出丝毫与怜悯同情沾边的情感。即便没有“启示”的引导,麦拉也能明白,只要自己给出否定或是反抗的回答,对方便会毫不留情地施予惩处。冰冷发寒的手指轻轻抚摸自己喉头紧绷的丝线,麦拉用微微发颤的声音做出了答复——
“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