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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大壶村(一)

天快完全暗了,面前的原野好像没有尽头。尤喜二指了指远处一个亮点说道:“我记得前面有一个村子,可以停靠。今晚咱就到那歇歇吧。”
江离点点头,三人都期望能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尤喜二继续说,前面的一个村子叫做大壶村,是一个大村,村民靠木工活为生,消耗的木料量巨大,自己正好可以来此倾售木材。常来久往地,那儿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了他,到时候肯定会有招待。所以这个村子绝对是一个歇脚的好去处。
陈川与江离听了,也不免心生期待。陈川开口问道:“靠木工活为生,我听说山里边的一个村子也是靠木工活出名。”
“那个是小壶村,”尤喜二说道,“那个村子跟大壶村其实是一条血脉的,前者在山里,接近树林,多做家具;后者在山外,接近城镇,多做小件器物。二者相辅相成,都靠这条江连接起来。”
木材贩子沉思了一下,继续说:“我也去过那儿,的确是个美丽的地方,有山有水,人们也好。这一趟航程我因为要去取金丝楠木,所以绕开了小壶村。后来听说那里被翳军占领,又被玺印军攻下,现在不知那里是何情况了。”
陈川低头不语,江离和他都有不言而喻的心结,这时又被尤喜二的一番话触到了,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木排在继续漂流。
也许玺印军和叛军不久前正在平原上交过战,留下许多未被扑灭的烈火,升起的烟成了一道极高极浓的黑墙。这让陈川想起在家乡收稻时,在田里焚烧秸秆,这些烟柱一根一根地立在地上,颇为壮观。
“快到了,快到了,”尤喜二高兴地喊着,“看呐,灯火多么显眼。”
漂流多年的人总是想有一块停留之所,所以就不难理解尤喜二的迫不及待。他不断地向前张望,也惹得二人看向那一簇属于村落的灯光。
天色昏暗,很难让人看清,但是斥候的直觉让陈川察觉出异样。他看到村落也萦绕着黑烟,那些灯火仿佛就点亮在房子上。
不,那不是灯光,而是房屋燃烧的火光。
木排逐渐靠近,火光逐渐清晰。
三人愕然,成为废墟的大壶村呈现在他们面前。
空中飞来了灰屑,到足够靠近时,铺天盖地的灰落满一脸。江面倒映着烧尽的残垣断壁和正在燃烧的残垣断壁,期间闪过匆忙的人影。尤喜二跑到木排前头,大喊一声:
“嘿一一尤老二来啦一一”
没人回应。
“嘿一一尤,尤老二来啦一一”
还是没人回应。
第三次,尤喜二张了张嘴,却没能喊出来,他低着头,喃喃道:“天杀的,作孽啊,作孽啊......”
木头毫无头绪地乱漂流,被渡口横出的杆子拦下。江边有村民跑来跑去,运送着救火的江水。尤喜二面色铁青着,一言不发地把木排靠到岸上。他跳下木排,拦住一个正在担水的村民:
“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一下把他甩开,担着的水在地上洒了一圈:“快来救火!救火!”
几个灰头土脸的人正围着一所点燃的房子泼水,却都无济于事,火焰越浇越旺。
“轰一一”一根房梁倾倒下来,扯下一大片屋瓦,砸塌了一面屋墙。无数的火星子乱蹦着飞出。许多屋子正在摧枯拉朽地崩塌,这时候听得到人的喊声,零零散散。时不时有人窜出来,但每个人仿佛与尤喜二都毫不相识,匆匆跑过,又投入到对火焰的扑救中。
陈川被裹挟着,诧异着,眼前的景象让他回想起对那天夜里,夜侯旅营帐的大火。
“作孽啊,作孽啊......”尤喜二再次自言自语。
又一个村庄燃烧在战火之下。
......
......
火焰终于熄灭了。
村子里被燃烧得所剩无几,地上洒满黑灰和焦土,其他半塌不塌的房屋也只剩一个熏黑的土坯外壳。
陈川疲软地坐到地上,未散尽的烟依旧呛着口鼻。江离和尤喜二坐在他身旁,夜色中三人一言不发。
“尤老二......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废墟中传出,陈川回头一望,看到一位老者朝他们走过来,地上升起的灰烟还萦绕着他的衣裙。
尤喜二连忙爬起,扶住老者:“卢老,我......我,呜一一”
他结结巴巴地,突然当着众人的面泣不成声。
“莫哭,莫哭,跟我走吧。”老者平静地说,他摸了摸尤喜二的头,像在安慰伤心的孩童。他望了望陈川和江离,便拄着拐杖转身离开了。
尤喜二哽咽着擦干眼泪,一摇一晃地跟着老者走去。
陈川与江离面面相觑,方才的救火让他们脸上都抹满黑印。
老者慢慢走在废墟中,路边焦黑的不知是人还是其他牲畜的尸体,死前遭受的痛苦让他们的躯干扭曲蜷缩。老者走的缓慢从容,仿佛这一切不过是他沧桑一生的片刻罢了。
“啊啊啊,啊啊啊一一”不知是废墟中村民的哭丧声,还是废墟本身就在哭泣。
“这是村子的草棚,那儿是木娃家的牛棚,那儿是许二郎的院子,这儿是来财妹的作坊......”老者抬起拐杖,时不时指指几处面目全非的房屋残骸,“老二呀,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我都还记得。你们都是那么的好,那么的好......”尤喜二悲伤地说,他不仅仅是一个木材贩子,反倒更像全村木匠的一个亲人。
这位被叫作卢老的老者点点头,继续朝前走。
四人借着余火的光,穿过烧毁的村墟,来到一处房屋的废墟。
这片废墟不小,估摸着原先的房屋肯定很大。卢老缓缓走在废墟上,时不时用拐杖撇开脚旁的碎砖碎瓦,烟逐渐散了,看到他安然自若的神情。
“喏,劳请三位把这块地方挖开吧。”卢老指着一处压满焦木的地方说道,声音苍老,但是并不虚弱。
尤喜二立刻上前,弯腰把手搭在一沓烂瓦下,卯足劲一掀,瓦片落地噼里啪啦,声音尖锐异常。
陈川也上前,托住一块烧焦的木梁,尤喜二在他对面一顶,把另一摞焦木顶开。
废物清罢,卢老请二人把地砖翻开。
很奇怪,这里的地砖很松,手指一扣,一掰,便被掀开。卢老又叫他们把泥土挖开。
尤喜二蹲下,卖力地把泥土用手挖开。不知是极其信任还是极其尊重的缘故,他总是立刻执行老者的话语。
陈川将信将疑地跟着开挖。只挖了浅浅一层黄土,便挖出一个木箱,尤喜二把木箱提出来,放到卢老跟前。
木箱看着很结实,甚至还用铁条加固了边框。
卢老开口:“各位能在此时到来,巧,巧,乃是缘分。大壶村的木器,精巧,耐用,名声享誉整个中原。而所有木器的图集,从取材到成型,教程都装在了此木箱里。
“近日横遭浩劫,此乃天意。家国命数已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壶小壶的气运也要断绝了。
“趁着我还清醒,还请各位把这些图集转移,让木工瑰宝不随战火而焚。”
刷,尤喜二跪到地上,向卢老行叉手礼:“卢老,我一个贩夫不敢!不敢!”
“莫跪,莫跪,起来起来......”老者用拐杖拍打尤喜二,催他快快起身,“不能让村人的结晶付之一炬,必须保留啊!老二呀,我信你,全村人都信你,速速把这木箱取了,莫再多言!”说罢又用拐杖重重地击了一下地面,苍颜白发立刻严肃起来。
“可卢老,为什么不托给村里其他人?”尤喜二问道。
卢老摇摇头:“其他人啊,都逃难去了。没房没家的孩子,为了饱肚,保不了会拿这些图集做些个什么。”
“逃难,为什么不重建这里?”陈川问道。
“哎呀,你还是不了解这儿啊。战乱了东西卖不了,我们这些手艺人去哪找活呐?耕种?地都毁了,还未等到明年播种,我们都会冻死在寒冬里。”
“可这么多人,逃去哪?”
“不知道,”老人最后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若还不信,就自己上去看看吧。”说罢指向村子里的一个土坡。
陈川半信半疑地走过去,听到了沉闷的行进声,如同大地上拖着一支疲惫的军旅。他登上土坡,看到村落外围行走着成百上千的村民,他们正举着火把,浩浩向东迁徙。
少年被深深震撼到了。他看着这支嘈杂的队伍,听到孩童的啼哭,女人的哽咽和男人的呵斥。江离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将手轻轻放在他肩头。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少年沉默不语。即使他经历过百万大军的血战,但是每见到这般场景,他总是受到莫名的触动。
“料不到玺印军推进如此之快,唉......”江离声音低沉压抑,喉头堵塞着情绪。
良久,陈川说:“这应该只是斥候追击溃逃的叛军,如果是大军过境,村子里至少会驻扎有军人。”
“以后也不会有人驻扎了,”江离接过话头说道,“村子都毁成这般,不会再有人来这了。”
“不知还有多少地方会遭受这样的苦难。”江离说道。
面前的人群带着创伤上路了,很快就逐渐走远,消失在漆黑的平原上,远远地看到火把在野草中摇曳,如同闪烁的泪花。
“二位客人,”卢老站到了土坡下,抬头望着二人说道,“能否成全老朽一愿望。”说罢要走上土坡,但是拄着拐杖很吃力,尤喜二在一旁小心翼翼扶着他。
“啊,老伯伯,当心呀,”二人忙跳下土坡,江离握住卢老的手,“说吧,老人家,我们都会全力相助的。”
“啊,好,呵呵,我想劳请二位......帮我们做一些清理善后的事。”
江离立刻接上说:“老伯伯,不必客气,我们正有此意。”
“呵呵,好,好姑娘好小伙......那个,老二啊,我们一无所有,如果你不介意,这些图集能否抵了以往的木材钱?”卢老向尤喜二问道。
“啊,这......”尤喜二犹豫着。
“我晓得不义之物让人心不安。可你就当做是拿来抵债的吧,速速去把图集取了,让我也安心,”老者拿拐杖指指地上的木箱,“去吧,去吧......”
尤喜二再三下拜,对地磕头,像是给在整个村子磕头。
“去吧,快去。”
尤喜二走过去提起木箱,表情复杂。
卢老摸了一把胡子,满意地点点头,拄拐杖滴滴哒向废墟中走去:“老朽去收拾一下尸骨。都是爷娘生的孩子,怎么都成了面貌全无......这骨肉可不能给野兽吃了去。”
身后的三人紧跟着上去。村子里还零散着哭嚎声,是幸存者在哭丧自己的亲人,不过几日,他们也将会加入逃难的队伍里。
焦糊的人体,陈川弯下腰,熟悉又陌生的刺鼻气味直冲上来,他感到头昏头胀。他想起自己也曾经在夜候旅的营地上,从坍塌的帐篷里,分出被压得稀烂、被燎得灰红的尸体。
卢老弯下腰,捡起一些未烧尽的遗物,他说找不到人了,那就挖个衣冠冢吧。
江离忍不住干呕起来。
尤喜二问道:“卢老,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卢老叹了一口气,说:“两军交战,火器点燃了囤积的木材木器,大火燃起。”
天黑如墨,生民流离在静静莽原。卢老指挥着三人和未离开的村民们,在荒地上掘坑。同人高的野草阻碍了众人的视野,他们在月色下默默刨着,挖着,又一声不吭地把遗骸遗物放好,埋好。江离举着火把在一旁,俊俏的脸庞悲如苦水。
卢老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者,他轻轻吟诵道:
“占位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占位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声音沙哑沧桑,有人哽咽起来,这里的大多数人,都会在第二天开始背井离乡,四处流浪。
一旁的禾草在窸窸窣窣摆动,仿佛里面在藏着什么东西。
战乱让大地蒙上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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