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夜晚起的雾气在两边江岸还未消,陈川身上早已凝了一层露水。他睁开双眼,从洲边的碎石子滩上起身,虽然东边烈日与西边白月都看不到,但它们放出的光相互交融,又被距离所削弱,使得这里一片昏暗。
他环顾四周,睡眼惺忪,只记得昨晚迷迷糊糊,便拥了夜幕,沉沉睡去。篝火已经熄灭了,江离正弯腰收拾燃尽的柴火,她看到陈川醒来,便说:“把包袱打开,取出食物和里面的罗盘。”
陈川照做,从包袱里拿出两块馕饼,并端出一个方形罗盘。
“放那吧。”江离用江水洗过手,接过饼,两人就着江水把饼吃了。罗盘放在碎石上,其上密密麻麻刻满文字。
日出了,天空由微亮变得清亮,已经能看到东方太阳与西方月亮的轮廓。
江离说道:“你何时从的军?”
“赪历三十四年征兵。”
“我是说你几岁从的军?”
“十六岁。”
“欧......”江离若有所思,“你说有一个同乡?并且是你的好兄弟。”
“他叫陈宽,是我从小到大的玩伴,还是一起从的军。”
“是玺印军第二次征讨时把你们征召了吗?”
“是,他的视力极好,才被破格选为斥候,与我分配到同一纵中。”
“很抱歉。”江离说道,她看着陈川,目光低沉,流露出同情。
“军士本就该做好身死的准备,哪怕不得裹尸而还。”虽然口里这么说,但陈川脸上的低落难以掩盖。
二人沉默良久。
早晨的光清爽且明媚,两个光球分居东西,一个偏亮,一个偏暗,分别是变化着的太阳和月亮。
“不,我们可以给他报仇,”江离突然说,她站起来,“为殒命的数百小壶村村民报仇,为许多的人鸣冤复仇。把你的刀给我。”她向陈川伸出左手,语气坚定不可推脱。
陈川望着江离决绝的双眼,抽出佩刀,把刀柄放到她手中。
江离握着绛刀,打量刀身一眼,便转身走到罗盘旁边。
罗盘看起来极其古旧,深铜色,没有一点金属的光泽,整体斑斑驳驳。
江离把刀靠在右手掌心上,突然握住刀刃,猛地一划,血顺着刀身流向刀尖,滴到罗盘上。
滋滋......血液一落到盘上,就如碰到了灼热的铁板,被立刻煎干并燃烧,化作缕缕白汽和灰烟。而罗盘仿佛即刻得到了动力,中心的指针在飞速旋转。
“快把它端起来!”少女努力僵持着右手,语气带有些许颤抖,她还在握着刀刃,忍住让鲜血持续滴落。
陈川赶紧将罗盘捧起,当他的双手一触碰到罗盘时,盘上刻着的文字突然一个接一个地发出金黄亮光。
江离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当文字不再闪烁时,她放开手,拿刀支着身体,陈川想上前扶住她,但被摆手拒绝。
“谢谢。”江离对陈川惨惨地笑了一下,细密汗珠沁满她额头。
“你在干什么?”陈川问,旋即放下罗盘,解下束腰带,要为江离包扎伤口。
“不,从包袱里拿出瓶子,倒上。”江离倚在石头上,慢慢坐下来。
陈川从包袱拿出一个小瓶子,按照江离的指示,将瓶里粉末洒在伤口上。
江离的手掌已被一道工整的刀伤横穿,鲜血从翻开的肉里不断冒出。陈川小心翼翼把药粉倾倒,细白的粉末溶于血液中,让冒出的血液变成许多微小的泡泡。而这些泡沫快速缩小,缩成了细腻的痂。一眨眼,伤口结成了一条牢固的疤痕。
“呼......”江离长出一口气,又对陈川笑了笑。
“为何要如此自残?!”陈川还处在惊讶之中。
“不必担心。这是百敷散,可以止血疗创。”江离说罢便抬起手给陈川看,这时陈川才发现她的掌上早就布满各种形状的刀疤,看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划伤自己。
罗盘上的血已经完全烧干,它又像原本一样平平无奇,外壳呆木黯淡。
“这是谶盘,一个饮血的罗盘,它可以给我指明方向和目标。”
“什么方向,什么目标?”
“不必多问,这是我对你的要求,不必多问。跟着我走就是了。”
陈川不说话了,兀自到洲边把二人的铁皮壶都装满,随后将水递给江离。
江离接过水,说:“谢谢。你不是家中独子吧?”
陈川答道:“不是。”
“我猜,你肯定早早扛起了家里负担,是吗?”
“你从哪看出来?”
“嘘......”江离忽然示意陈川不要作声,她抬起头,举起右手张开手指,丈量着日月之间的距离,将右耳对着江流,双眼忽然明亮起来:
“到了,到了!”
顺着江离欣喜的目光,陈川看向上游,只见江流上飘浮过来许多的木头,都很粗大,尽是些老树的树干,江水运载着它们漂流。而在这些粗壮树干上,不断跳跃着一个身影,从这一根跳到那一根,努力纠正着木头的位置与方向。
“嘿一一”江离对他喊道。
“嘿一一”那汉子也远远地回应,同时有意地往江洲的方向跳去。
咚,他把两根稍长的木头分别往左右一踢,木头顺从般的卡在了江洲与江岸之间,拦住了源源不断的后来者。陈川一眼望去,只见汉子身后的木头简直覆盖住了江面,视野满是木色。
汉子跳到小洲上,开口说:“此地荒凉无人,两位缘何站在此处?”
“大哥,我们还有事还望您相助。”江离边说边向其打拱。
汉子上下打量江离,见她女子模样女子嗓音,身上玺印军的军服出奇的古怪,所以表情未免变得疑惑不解。
江离突然转身对陈川单膝跪拜,双手作揖说道:“望大人息怒,小的办事不周,耽误了与大军的碰面。”
“大军?”陈川还未反应过来,汉子先开口,紧接着对陈川稽首下拜,“恕小的有眼无珠,斗胆敢问阁下身份?”
“大胆!”江离厉声呵斥道,“大人乃玺印军侦察校尉,手中斥候无数,怎容小小市井冒犯询问?”
“起来吧,起来吧......”陈川却不顾江离的作势,要两人起身,“我有军务在身,现需将你征用......军牌呢,拿出来。”说罢向江离伸手,他已经知道要干什么了。
江离把军牌递给他,陈川开口说:“平定内乱,永受龙佑......”
汉子再次跪拜下来。这是玺印军广为流传的口号。
“本将奉侦察勘敌之重任,需即刻穿行社州,今特征召汝,共同为圣人进犬马之效。”
汉子把头俯得更低了,很畏惧,没有看到陈川凌厉的目光。
“不必过礼,劳请载我们一程吧。”江离说道。
“遵命。二位请随我来。”汉子起身,恭敬地把二人扶到木头上。
陈川踩在木头上,也许是木头过于粗大,落脚倒安稳,但是也许是汉子不放心,他要领着二人到唯一一排捆着的树干上。
“二位小心,木头难免容易打滑,”汉子说道,“这一排是金丝楠木,难得的珍品,我的家伙什都放在这,还请二位屈身在此。”说罢便跳出木排,去移开那两根卡住的木头。
说这是木排,是因为其由一排树干捆成。树干约莫四五根,但每根树干都宽大无比,小的也需五六人才能合抱。这简直是宽敞的木船,而在上边,搭着一个简易的棚子。
二人走进棚子,发现它极其狭小,最多只能容纳两三人。
“你倒也聪明,一下子把戏演好,”江离轻轻捶了一下陈川胸口,看得出她很开心,“只不过也有些呆,你就不能摆出些架子,怎还一个劲叫人起身?”
陈川一下子语塞了,奇怪,忽然感觉胸口暖暖的。良久,他才说道:“我实在不太懂摆架子。”
“不摆架子的话,他是不会让我们上来的。”
“也并不全是,劳动者未必就粗俗不堪。”
江离愣了一下,笑道:“那你真是有点呆。”
木排移动了。一开始很缓慢,甚至接连停下,但很快就顺畅地漂流。
“嘿一一”汉子远远地喊道,“启航了一一”边喊边向木排跳去,动作熟练矫健。
“真是奇怪,你就这样与我启程了?”江离掩不住脸上的喜悦,她兴奋地对陈川问道。
“你......跟我见识过的女孩都不同。”陈川犹犹豫豫地说。
空桑山的晴空新鲜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