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陈川站在陌生的原野上,目力所及之处都是平地,铺在脚下直至天际。头顶一片血色,大概是红云遮蔽太阳所致。
到处都是红色的光,整个世界都是红色的,土地赤裸出颜色深沉的泥土,在红光的照耀下就像沸腾的金属。陈川走着,他不知自己为何在行走,朝着那也许是太阳的方向。走着,他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他看到了龙。
就像传言中的,龙在天边飞腾,金色的鳞身赤红的鬓毛,在远方红云中若隐若现。
仿佛这就是龙的世界,陈川却没有感到害怕,他看着龙在属于自己的赤色中折身、飞翔,龙好像看见了他,他继续往前走。泥土也许被浇灌过血液,坚硬粗糙,血腥味越来越浓。
又是撕裂天地的声响,现在陈川辨得分明了,这就是龙鸣。龙鸣激起云间滚雷,阳光热烈得像在宣泄暴戾;云在闪烁,龙身旁充斥着电光,闪雷频繁让云加速涌动。
陈川依旧在走。
走,走,他失去了意志,全身狼狈,铠甲衣袍凌乱,步履蹒跚,面孔铁凝似的,双眼无神向前。冥冥中能感到龙一定在瞋大着怒目始终盯着他,但他仍旧往前走近,龙终于停止腾动,盘起长身,现在可以清楚看到它飘动的鲶须。
突然间,龙怒吼了一声,吼声翻动红云,震颤大地,陈川抬起头,默然地望向悬在空中的龙。
血红的光盈满两者的眼,龙又吼了一声,这次换成陈川的衣甲在吼声中抖动。
龙攀升到更高处,霎时直冲下来。
陈川后移右脚,握起双手如同剑在手中,双臂蓄势,虚有的剑锋朝前,不知怎的,摆出了迎击的斩杀姿态。
......
......
“三子,三子......三子你他妈终于醒了。”陈川睁开双眼,陈宽在看着他,两只小圆眼充满欣喜。
“懦死鬼,躺了多久!”
陈川动了动身子,胸口就裂开地痛。
“动吧,动吧。”陈宽坐在陈川的床塌边,嘿嘿笑起来。陈川于是转着头左右看,发现自己原来在营帐中。
“金疮医待会就来给你麻散,服下后便可下地。懦死鬼先好好躺躺吧。”陈宽又笑,嘿嘿嘿。陈川却感到安心莫名,特别是听到同乡讥讽他的时候,懦死鬼,懦死鬼,家乡的言词,没想还能再次听到。
“活下来了?”
“废话,如果晚一步你就淌血而死了......”
“活下来了?”
“......当时还是我把你从尸堆里拉出来,幸好拉的是左臂,不然就把你拽开了......”
“活下来了?”
“......要三人才能把你抬......你痴傻啦?一直‘活下来’‘活下来’的?”
“活下来了,活下来了......”陈川使劲噙住眼泪,但两道浑浊的泪水已经从眼角爬出。
“这就哭啦?这泪像狗尿似的......哭吧,哭吧,”陈宽把身子压过来,粗短的手指细细拭去陈川满面的泪水,“三子哭吧......哭吧兄弟......”
陈川走出躺满伤患的营帐,跟陈宽走过同样的疗伤营帐帐前,看着不断有人被抬进抬出,营帐后升起浓烟,弥散一股肉焦味。
“这烧的不是自己人,是对面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我们的尸冢还在挖着,太大了,没法子。”
夕日将落,陈宽对陈川说别以为自己躺了两三时辰而已,其实他已经躺了六天六夜。
“麻散功效退后便可痊愈,幸好没伤到重要的脏器。”
陈川刚才看过自己的创口,刀疤从右肩划到胸前,溃烂的死肉已经剔除,但周围仍淤着一圈红血,由头发织就的缝线细密缝起裂口,整个创口黑红交织。
“医官也没想到伤能好得如此的快。”
两人在营垒中穿行,寻找自己所属的纵的营区。两个白黄的落日分居东西两侧,浓艳赤橙抹涂四方红天,营中人声喧沸,陈宽说今夜为犒劳将士,他们的昼斥旅原本受赏五百头牛,每纵可炙一头,只是大多数的纵已在战中覆没,五百改为一百半,不分规定均可分食。侧纵只剩陈川二人。
暮色四合,四周朦胧,人声更加喧嚣,人们都从营帐走出,在地上搭起烤肉的木架。天黑了,火把点起来,漆黑融进焰火通明的营地。陈川与陈宽找一处搭好的架子并加入围坐的人群中,可以看出他们的旅把营扎在了一片曾经是谷地的平原上,久缺浇灌的田地已因焦旱而龟裂。
无数营帐前围坐无数的人,天已空无一物,深水似的黑暗淹没一切明星。突然寂静无声,整块营地只听得到木柴和火把在哔剥燃烧。众人沉默着,陈川看见一张张被火光映得疲倦万分的脸,刻满尘土和鲜血的痕迹,他看向陈宽,对方低垂的双眼倒映柴火,闪烁昏明。
人们均身着介胄,在篝火旁如黑色铁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一一”何处传来干哑的高歌声,“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高歌声渐渐沉下去,一瞬间又重回寂静。
有人悄悄哭了起来,有人悄悄笑了起来,有人哭着笑起来,有人笑着哭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一一”又一声高喊,另一个方向,同样沙哑,同样竭尽气力,可等到再一次时却成了众人的齐声高歌: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一一”
酒碗被高高端起,在一下又一下的高喊中被一饮而尽。营中回荡雄浑歌声,人人都抽出刀剑,切割架上牛肉。传来欢笑声和哭喊声。陈川看到近处,一个比他还年轻的人将头埋在身旁老兵的怀中,轻轻地嘤泣,老兵抱着孩子的头,面容随火光而明暗不定,他的须发黑白夹杂斑斑驳驳。营中人犬喧叫,陈川看向陈宽,陈宽依旧在跟众人高歌,涕泪却不知何时在脸上纵横。
“三子,敬你。”陈宽赶紧抹下眼泪,端起酒碗,当,两碗相碰,碗中酒洒出许多。一股辛酸苦楚涌上陈川脸面,他双眼泛红,一仰头把酒喝尽,说:“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是啊,真是奇迹,”陈宽撕下一条牛肉,用手背继续抹擦去未干的涕泪,“那可真是他娘的奇迹。当时我早已看不见你啦,只想你已经完了,随后想我也要完了,这些鬼人怎么杀不尽。就在这时远处来了一声什么声音,极洪亮,现在活下来的人都说,都说,”陈宽顿了顿,陈川紧紧盯着他,“此即为龙鸣。”
龙鸣,陈川好像想到了什么。
“你猜猜龙鸣之后如何?”
沉默。
“霎时强光耀眼,那些高高的竹人开始莫名燃烧,对面的人都傻完了,呆呆地往我们的后方望,望来了什么?龙。”
龙,陈川想到了什么。
“龙直接飞到阵上,落下来,那么大,如同划水一般扫去那些人。他们就溃逃了,我们乘胜而追,斩首十数万,其他的都翻进山林遁去了。”
远处人群突然爆发了欢呼,唱着各自的歌,有人醉酒了,声音却越显豪迈。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龙啊,你肯定没见到,我们虽是玺印军......”
“金色的鳞身,赤红的鬓毛。”
“你怎么知道?”
“唉......猜的,众人都这么传言......”
“喏......那可真是威风啊,什么巨象、巨车它一爪全给抓烂了,敌兵却不能伤它分毫......”
陈川静静听着同乡的描述,营地热闹非凡,今夜注定不眠。可是,他想起自己做出的斩杀姿态,是去斩杀何物,这难道是一场梦。
陈川盯着陈宽,眼未眨一下:“老长,也许有一个梦,在我负伤昏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