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十三岁,陈川的舞勺之年,他第一次见到蒙翳人。
村里的人早早下田播秧,晌午忽晴忽暗,春夏的雨下得频繁。灰云盘踞山头,越过阡陌,淅淅沥沥淋洒乡野翠色。陈川穿着宽大的粗布褐衣,跟着母亲弯腰向下插秧,可到底闲不住,大家歇息下来,他便跳跃在埂间,蓑衣在背后如鸟儿翅膀般轻快扇起。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唤声,渐渐听不到了,陈川赤着脚在泥泞中走,跳,密密雨点覆上面庞,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跑着,让雨快快击到脸面上。如此不知多久,身后留下浅浅脚印,水雾朦胧,远处迎面走来一个身影。
四周无人,道路两旁稻苗隐入扑朔雨雾。陈川看到那人高大,披戴竹与山草织就的杂乱蓑衣,行囊沉重,朦胧中那张陌生的脸目光低沉,面容清癯神秘。陈川止住脚,注视那人一直默默从身边走过,消失在绵绵雨雾中。
陈川愣在原地,放松的兴致都被带走了,他站在雨中,浑身已经湿漉。
归家,屋舍里里外外都潮湿一片。雨还在下,陈川脱去蓑衣,放下锄头,牛棚的黄牛哞叫两声。四周一片昏暗,母亲打着草鞋,为了节省灯油,她坐在窗旁,暗淡光亮正好照亮她半边脸。弟妹分别替母亲捻草绳和撕竹麻,见到陈川回来都跟母亲一样不吭一声,专注异常。母亲草鞋打得熟练,鞋耙子勾在窗框上,绳丝被她扯得嗦嗦地响。陈川默然,没有拾起地上堆着的新草鞋,照旧赤着脚走到屋外,雨还在下,他脱下布衣,索性光着身担起牛棚的牛粪,扛往院外的窖子里倾倒。
一桶接着一桶,陈川全身蒸起热腾腾的雾,但又被雨水浇灭了,道路淤起的水洼和溪流咕噜噜冒着泡,浮满草芥。“三子,三子!”有人在唤他,陈川在院里放下担子与木桶,湿发贴在前额,左右望,看到陈宽打着伞站在一条沟渠旁。
“村子有了怪事,村里来了怪人!”
陈川叫他稍等,进屋拿了斗笠和布衣,直接摆开双臂在雨中冲洗身子。陈宽说:“在村子东南头的破庙里,你去不去?”陈川说:“怎么了吗?”“去了就知道了。”
陈川跟在陈宽后面,陈宽要把伞让给他,他不要,斗笠边缘挂着一溜水。二人穿过江边竹林,这里的雨下的更大,墨绿色的筼筜粗壮结实,成堆生长,只有雨声和寂静的竹叶摩擦声。庙坐落在江岸一旁,圮颓的庙墙部分融入泥土中,部分也已是摇摇欲坠,记不清这废庙是给谁而建的了,陈宽趴在一只没有牖匾的窗子上,往里眯眼瞧了好一会,转头招呼陈川上来。
陈川仔细踩着青砖碎瓦,光脚脚趾使劲扣进滑溜青苔,正要挤到陈宽身旁,身后传来低沉的呼吸声,一阵接一阵,缓慢从容。
二人回头。
一个高大人影立在雨中,陈川终于看清了,就是那个在田里遇到的人,面容削瘦严峻,也斜戴着斗笠,目光如炬。
却在紧盯着他们。
突然间他好像笑了一下,可是看不清,死人般苍白面孔一直都是了无生气。他朝二人做了手势,自己便走回庙中。
雨后,空气清新满溢,庙里升起缕缕青烟,三人在厅堂烤火。
“真有如此神奇?”
“上古时期我们这类人叫做‘说客’,专给王侯将相游说,但后来跟诗人结合,四处游荡寰宇。”
“说书人。”
“喏。”
“那你为何不来村子里说书呢?正好春耕时剧团走了。”
沉默。
“村人见你整日寓居此地,只有在下雨或夜晚时才游走在山野。”
“哈哈,因为我在选去处。”
“选什么去处?”
“死去的去处。”
这次轮到陈川二人无言以对,光亮从破缺屋瓦透进,那人站起身,他衣着整齐,只是有些破旧,干枯的手指缓缓展开一把折扇:“那你们要听什么?”
“先不讲故事吧,先说说你叫什么。”
“觏闵。”
“有点耳熟。”陈宽说,他的舅舅是私塾先生。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诗经的话:遭到的灾祸不少啦。”
“那你经历了什么,从何而来?”很奇怪,二人没有感到害怕。
又是一阵笑,笑声干瘪,然后归于沉重的喘息。
“或者说,你怎么如此虚弱?”
“就怕你们知道了......”那人摇着扇,一股奇特的味道弥散开来,“不要慌,这是灵蜗的香气。”
“灵蜗?”
无声的微笑,没有笑声,山林传来幽幽的鸟叫,篝火烧尽。余烬的红光微亮,一个暗淡的世界就在一片通红中展开。
这三年像是度过了许多年。二妹定了亲,等一年之后给陆家四少爷作妾;陈川砍了五年的柴火,终于攒够了钱,给三弟购置书具和笔墨,母亲托陈宽的爹打好关系,要送三弟进私塾念书。阡陌依旧纵横,分割出的稻田孕育由绿到黄的丰收,陈川埋身于稻杆之中,秋风吹过来,金黄稻海摆起道道浪潮。他的身体拔高了五寸,骨节粗大了,皮肤更加黝黑,粗布褐衣已经非常贴身,长柄锄头在铜铸似的两个臂膀中被舞得像风一样。
他现在是彻头彻尾的佃农,担起全家的责任,负责每年向地主陆家上交六成的收成,再上交两石粟和三两棉作为赋税,的确是彻头彻尾的佃农。
可跟周围手足胼胝的人不一样,他时常夜里偷跑出来,跟另一个黑影,陈宽,一起沿江而走,听竹中鹳鹄发出老人的咳笑声。
“这南墙漏风了,明儿和泥给你补上。”陈宽倒下一杯烧开的井水,把木杯移过去。
“不用再来了。时候到了,一切都要变了,呵一一”柴草堆上躺着枯朽人体,他的骨架依旧高大,只是在草堆上蜷曲着,他已经非常虚弱了:
“咳咳......”
陈川坐在一旁,不知该说什么。
“时候到了......”
次日,布告贴出来,用的是前所未见的红纸金字。官府来人,是个体面的军人,须发皆白,随身甲士站满田埂,陆老爷亲自相陪。
“看样子是要有大仗打了。”陈川在家中对母亲说,母亲突然起身出屋。
“圣人谕旨一一”念谕令的年轻士兵甚至比陈川大不了多少,“疆内之上,不现龙印;方外之下,不尊王影。众地动荡,黎庶蔽翳;各州叛逆,苍生悬急。今特征聚龙之兵士,袭金风,舁木息,挟水滋,砥火砺,濯土敷,集五行坚强,奉令镇乱平殇......”
母亲突然跪在地上抽泣起来。
“时候到啦......”油灯光中那双眼异常兴奋,凝视一片虚无,他好像在燃烧自己最后的气力,“时候到啦,时候到啦......”
“每户需出一丁!”母亲在身旁哭得更凶,陈川望着木然众人,陷入一种魔怔的恍惚中。
“命对吾言,风暴将至,汝必难逃......”折扇早已散架,柴草堆下的书简被虫蛀食,百孔千疮。
“今即报备,抗令者,夷!”
“龙携风雷,化汝为殖......”
“我即营主,泱泱苍生皆取决你我!”军人发话,全乡的人都聚在此处。
“眼蒙翳者,最为尤甚......”
“平定内乱,光荫千代!”
“然吾轻言,风暴即吾......”
“息怒圣人,永受龙佑!”
“吾即骸骨。”
寂静中他好像睡着了,目光中的火渐渐暗下去,很快传来了呼噜声。
母亲抬头,与陈川对视,陈川第一次从她无助眼神里读懂什么。
父亲是因入伍而离家的。
陈宽的爹冲出人群,向军人嚷叫,很快变成哀求,随后被兵士带走。
“知道吗?要打仗了,是,一直都在打,不过终于到我们了。”从破庙走出,陈宽轻轻说,他是家中独子。皇都那一轮白月明亮正悬,陈川说:“我们要去对付蒙翳人......他也是个蒙翳人。”
军人一挥手,众人哗一下就散了,有人哭起来。陈川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始飞奔。
“我们负责游吟,一直到翳彻底蒙上为止。灵蜗是我们的信条。”
陈川跑遍整个山野,报备的号角已经吹过两次,他终于找到一处隆起的小土堆,其上覆着新土和书卷的余灰。
“别担心,到时候我们会各自帮忙,把各自埋葬。”
陈川看到新坟上缓慢爬过一只蜗牛,莹白剔透,蜗壳如美玉般。
“时候到啦,时候到了。到时候顺应天命,做你们该做的。”
陈川在被烙上玺印之前,还一直回忆着最后那一晚的说书人,他的话,他的样貌,特别是他的眼睛,幽暗中那一片红清晰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