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里德醒来的地方有些特别,他没有待着皇宫里,被收容在收容所里的日子让他本能地抗拒行动区域的限制,一有机会就会逃出去过夜,他在隐藏这方面有着天生的天赋,又有着有利的身形,最重要的是失败虽然会增加难度,却并没有其他的成本,尤肯特夫妇也不忍心完全限制他的自由,加上他每次走前都会留下回来的时间并一直守约,最终尤肯特揪着心口做出了放宽对他的监管保护的决定,但皇宫的守卫松了,帝都的守卫却严了,并且帝都的治安问题也更加重视了起来。
但弗里德并不在意这一点,他的年龄体力本也不容许他离开帝都,慢慢地攻陷尤肯特的心理底线才是真正的目的,否则帝国的皇帝真的要发动全力把他困住,他最多也只能逃得了一时。
他现在正躲在一个秘密基地里,无论老幼,男人都想要一个秘密基地,这个地方也许会很狭小,但只属于自己……
“我亲爱的弟弟呦,原来你已经在这里了啊。”一个16岁左右的金发大男孩笑着把脸贴了上来蹭了蹭,还搂住了弗里德的脖子。
……如果能只属于自己就好了,可惜,用一个人类幼儿的身体并不能支持这个基地的建设,这个基地的所有者另有其人,即皇族的庶长子奥利巴特·莱泽·亚诺尔,虽说是庶,但是这个人其实是自己拒绝尤肯特本想给他的皇位第一继承权的。
“听我说啊,明明可爱的弟弟妹妹刚刚出生,我却马上就要去托瓦兹上学,好惨啊。”
“是啊,好惨啊,为什么我出生的时候会有你整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们却不用受这个苦呢?”
奥利巴特对那直白的挖苦与讽刺毫不在意:“哈哈哈,你果然在那时候就记事了?我就知道当时你一直在盯着我看不是错觉,果然,我的弟弟是天才!”
“初生的幼儿一般是不记事的吗,好像是这样,毕竟大脑的发育……略过这个话题,既然你想要陪他们,为什么不跟尤肯特说一声,明年再去呢,反正我记得托尔兹对学员的报名年龄只有上下限,没有硬性规定,16岁和19岁同级也很正常。”
“算了,总归是要去那里离开你们两年的,早晚都一样,而且之后他们懂事之后再陪他们也好。还有,父皇他……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我也能知道他很爱我们,他没有强迫我照他的意思继承皇位,也没有强迫我们停止像现在这样乱来,他从来没有认真惩罚过我们,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可能有点奇怪,但你总是对他这样直呼其名,他其实挺难过的。”
“虽然你们也许不会相信,我原本这么叫他确实没有什么恶意,甚至可以说是善意,后来也只是习惯了,而且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弗里德捡起了地上的一块小石头,将它抛到的空中,小石头高高升起,但最终还是掉落到了地上。“世人就像这块石头,他们大多目光短浅,没有人强迫他们,给他们一股力,他们永远也不会动,永远也上不了天,但正如石头向往地面,人也向往安逸,即使上了天也会自己坠回去,除非有人一直强迫他们,一直举着石头。
帝国就是一块巨石,一位位皇帝就是一个个举石者,有的皇帝任性,就随手把石头抛到一边;有的皇帝尽职,弯着腰,驼着背勉强将石头托起不敢乱动;还有的皇帝唯我,就用石头去砸自己不喜欢的人。
但那家伙,却只是抱着石头什么也不做,明明大有余力,却既不抛下也不尝试进一步托举。
不强迫,不惩罚,明明有不错的才能却甘愿就这样庸庸碌碌地活着,我也说不清为何我本能地厌恶他的做法,他不像个皇帝,而像个隐士,直呼他尤肯特不是非常合适吗?”
“你这个比喻还挺有意思的。”奥利巴特笑了一句后便不再说话,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转头问道:“可是石头为什么要上天?它在地上待得不好吗?”
“……我也不知道。举石这个说法其实是别人跟我说过的,我改了一改而已,他当时的回答是,地上涌出了一股能侵蚀一切的毒水,只有你不怕那毒水,你不去把石头举起来,石头就会被毒水腐蚀。”说这段话时,弗里德不自觉地皱住了眉头。
奥利巴特没有在意这个“别人”的说法,男孩子嘛,谁小时候没有个不存在的朋友,弗里德的这个朋友很特别也没什么奇怪的,自己的弟弟是与众不同的天才嘛。
而弗里德没有说的是,当初听到那个回答时,他理所当然地接着问了对方,那又如何,石头是待在地上被腐蚀还是完好无损地被举着,对我们而言有什么区别吗?
当时,清罪听到这句话愣了一整晚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对着自己露出一个痛苦的笑,接着弗里德就失去了意识,等到弗里德再次醒来的时候,眼前就是另一个世界了——那段话是他们聊过的最后的一段话。
弗里德阻止自己继续思考这个问题,转头对奥利巴特说:“反正要是我在那个位子肯定要做些什么的。你要是觉得我的做法不对,那把石头抢到自己手上不就好了。”
他其实依旧不关心石头,只是在尝试着去关心石头。
“是说只要我不抢走你的那个玩具,就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意思?这种地方还真是可爱的孩子呢……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和很多人结下因缘,会考虑更多的事情,总有一天……”
[七曜历1193年]
一年过去,虽然卡特没有展现出什么恶意,弗里德也在认真地接受卡特的教导,但他的怀疑却从未衰减:明明教的不是相同的东西,有什么必要让这么特殊的六人以这种形式会面?他必然有所图谋这一点,其他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但连疑心病仅次于弗里德的卢法斯也没有在乎这一点,更重要的理想让他放弃了其他,其他人更是不怎么在乎了。
“对于埃雷波尼亚帝国和利贝尔王国之间的战争,你有什么看法?”这次的课上,卡特少见地提出和现实世界有关的问题。
埃雷波尼亚帝国和利贝尔王国之间战事源于帝国边境的一座名叫哈梅尔的小镇被屠杀的离奇惨案,帝国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就将罪名安在了利贝尔的头上,利贝尔只是小国,除了和帝国一样拥有千年历史外,就只有拥有引领导力革命的三位博士之一的拉塞尔博士值得一提,其他地方,无论是土地、人口、军力,还是经济实力,都远逊与帝国,事实上,战争一开始的局面也确实是帝国的压倒性优势。
但也许是命运女神想惩戒那些自认聪明而自以为窥测到她真容的凡人们,战争出现了超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逆转。
被誉为“稀世的指挥官”的卡西乌斯·布莱特横空出世,这位与凯撒的手下败将同名的年轻上校有着凯撒的才华,凭借拉塞尔博士新研制的飞空艇开发出在这个世界从未出现过的空战战术,全面扭转了战局,开战仅仅百日,帝国就由绝对的胜势落到了狼狈谈和的境地,因此也被称为“百日战役”。
不过帝国的国力对比王国仍具有绝对的优势,如果帝国不惜一切代价王国也无法抵挡,在准将奥斯本的强压下,利贝尔女王艾雷西亚二世被迫签订了包括隐瞒哈梅尔事件真相等一系列条件的停战协议。
据弗里德所知,奥斯本宰相因自幼被与皇室颇有渊源的舒华泽男爵收养,又与尤肯特是在托尔兹军官学校的同学,所以两人私交甚好。百日战役后奥斯本临危受命,在一个月内便调查出哈梅尔事件的真相,原来是新派将官的好战派为了立功而制造了挑起战争的哈梅尔事件,之后奥斯本以铁血手段秘密处决了战犯。
凭借这些功劳,奥斯本被尤肯特破格授予了宰相之位。
值得一提的是,奥斯本在战前已是准将,但他并没有参与这场战争,事实上,有关于他在这场战争发生时的动向,弗里德没有得到任何的信息,而且根据弗里德的观察,即使是在尤肯特眼中,那段时间的奥斯本也是处于“失踪”的状态,但令人不解的是,在奥斯本重新出现之后不久,尤肯特便表现出了更胜以往的完全信任。
何谓完全信任?用弗里德的话说,那个始终只是抱着巨石傻站着的家伙居然让另一个人把石头粗暴地举起来了。
奥斯本与尤肯特相交匪浅,这也是奥斯本的晋升一路畅通无阻的重要原因,在竞争更激烈的帝国,奥斯本战前的军衔远比卡西乌斯要高,是“将”与“校”的差距,但正因如此,尤肯特为了避嫌,没必要,也不应该对奥斯本如此破格提升,即使一时昏了头,也应该是元帅而不是宰相才对。
在弗里德想着随便扯一下什么论飞空艇的外观构造的美学价值敷衍过去的时候,居然听见了另一个人的回答:“利贝尔是一个小国,虽然有那位稀世的战略家和拉塞尔博士,但依旧全方面远远落后于帝国,我很疑惑,为什么如此耻辱的失败还没有让国民意识到帝国内部的问题有多严重,那些军官的罪行是很可耻没错,但战败本身难道不是更大的耻辱吗?”这是“哈姆莱特”的声音,他听到的是同一个问题?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啊。
接着弗里德又感受到了来自“魔女”的诧异,看来她那边也是这个问题,并且可以听到“哈姆莱特”的发言。
但是,“小不点”那边却没有任何的反应。
这个问题只是问他们三个人的。
“弄臣”和“小提琴”今晚并不场,他们俩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都有些沉默和悲痛,他倒是尝试过特意去读取对方的想法,但他实际上也只能听到“即时”的想法而已,没有办法读取记忆,其他人也知道这一点,不然“魔女”和“哈姆莱特”也不会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了。
不过,“利维特”发生了什么他不甚了解,但“亚兰德尔”是制造哈梅尔屠杀惨案的那个军官的姓氏,应该不是巧合。
且不提这边弗里德怎么想,那边卡特对卢法斯的回答却不置可否,反而转开话题说了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你对奥斯本感兴趣的话,不妨接近他看看,可以试探地过激一点,他有足够的气度。”
“没错,我能从他的做法中感受到他的自信和雄心,这曾经是我很渴望的东西,不过如今已经不同了……”卢法斯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声咳声打断了。
没有实体的他们当然不会需要咳嗽,这是弗里德故意的,他一直都能听到别人的课,但从来不会参与进去,感受到“哈姆莱特”那边传来的意外与不满,弗里德体会到了别样的乐趣。
趁着因这股恶趣味而起的兴致,弗里德开始认真回答卡特之前的问题来:“这场战争的起因太过诡谲,为了快一些立功晋升而发动惨案实在不符合常理,但证据确凿那些好战派却又不是冤枉的,恐怕里面还有些问题。”
“人心丑恶岂是你这样的小孩子能看透的,难道不合你猜想的就是有问题?”卢法斯立刻打断,不再维持平时的矜持与礼仪——他平时倒也没有这么沉不住气,但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而且他在不知不觉间也习惯于和这位能看穿他真实想法的“师兄”有话直说。
他一向看不起恶人,也自认比起“师兄”更了解人心之恶,所以对对方这在他看来有些“天真”的看法不以为然。
卢法斯本以为对方这样自大的家伙会说什么“没错,不合我猜想的当然就是错误的”。但没想到对方却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坦然地承认:“你说的没错,我并不能看透人心丑恶,事实上,不怎么懂人心一直都是我的弱点,好在我自己也深知这一点,可惜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办法解决。”
卢法斯第一次听到对方这样认真的回答,有些不知所措,他嘴上跟对方总是不留情面,但在心里是认可对方的,在他看来这些年龄远小于他的“同学”,即使不成熟也终究是和外面那些旧时代残渣不同的,听见一向自大的对方有些烦恼地承认自己的弱点,他一时竟有些犹豫要不要安慰一下对方。
好在对方没多久便再次开口了:“但是,从逻辑的角度来看,太多地方和‘没有其他内幕,他们只是单纯的无法理解的恶人’这个猜测相悖了。
比如那些军官还年轻,而且是军官不是士兵,据说还有某些贵族的支持,前途并非灰暗,为什么要搭上一切,抛却道德荣誉,去赌一个不仅可能让他们阵亡,也可能让他们无功而返的未来呢?这对赌完全不等价。如果他们是年纪很大晋升无望,过不久就要退伍,但现在手上握有军权的老将军则比较合理。
也许他们有必胜的自大信心,但即使成功,并不是重要将领的他们,不也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吗?这样的人又是怎么顺利当上军官的?风险是自己的,报酬是大家的,犯下那些恶行的居然是这样的大善人?
还有,他们这些正规军人,是怎么找到愿意做这些事又确信对方可以保密的猎兵的呢?”
听到这里,卢法斯也冷静下来思考:“你说的没错,有一两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凶徒并非不可能,可现在这样的人却有一群,这个概率太低了。因为即使真的撞上这个概率,他们又怎么能确定其他人和自己都是和一样想法不会举报他们——等一下,查查那帮疯子的同僚中有没有在事前出现意外,意外失踪之类……吉利亚斯·奥斯本!?”
“如果是这样,那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你也许不知道,铁血他原本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但她们现在依旧不知所踪。”
“那就没错了,这也是他能那么快查清真相的原因,因为他也是当事人,所以犯人们对他的反应也很奇怪……但是,他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公布出来呢?”
“在那之前,既然这位百式军刀术的大家既然没有在那场未知的暗算中当场死去,而是健健康康地活着,那么,他又是因为什么而错过了整场百日战役呢?”
“无论如何,那个人一定隐瞒了什么……”
两人就这样认真地讨论着,而“魔女”也从一开始戏谑的看戏变为了严肃的思考——但依旧没有开口,除了想在“哈姆莱特”面前少暴露一点外,还因为她感觉自己像个外人,就算说了话“师兄”也未必会理她。
……
“本来是想着年纪大的防心和影响都太大,普通的小孩子它又不会认真对待,一开始才选了他们,但它还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理会她们的意思,虽然我们现在可以做的事有限,只不过是找点事打发时间。没想到你却轻松地让他跟卢法斯交流起来了。”在空荡荡的教室里,阿里曼·卡特独自一人对着虚空如此说着。
“谁让你嘴上没把他当人看,心里却又用人类的思维去揣测他的想法呢?他现在看上去是那样,但你也别把他真当成自己不省心的儿子看啊,亲爱的卡特。”
“……我无法回应你这个说法,这对我来说太冒犯了。”
“既然现在尤肯特理所当然地在当他父亲,你当然也能算他半个爹不是吗,嗯,准确地说应该是十分之一个?好好好,不谈这个话题了……他只是单纯地从某个角度觉得那个‘哈姆莱特’很有趣吧,我可是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和其他几个绰号不同,‘哈姆莱特’可是个名字啊,这也我建议你今天这么干的原因。”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虽然一直守在他身边,但始终沉睡的我确实对它严重缺乏了解,我甚至都不认识尤罗奇卡,与它相关的事情以后由你来判断好了,阿里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