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天濛濛亮,陆澄和顾易安、丁霞君走入了裕泰茶馆,他的一枚手缠着严实的绷带,仿佛这几天不见,就出了事故。
这个点的茶馆客人稀少,但在角落里还是缩着几个无家可归的浪荡客。
茶馆掌柜于利发倒不奇怪陆澄神出鬼没,只是奇怪地盯着他的手,一面为他们准备早点,嘴里遛出一句,
“听说,陆先生在玄都有朱大警长亲自保护,怎么还会碰到怪事?”
陆澄心里冷笑,朱潜龙是秀帅一伙,在人前与他合作,在人后暗地坑他。否则,陆澄就不必通过于掌柜打探,直接问掌握全城乌鸦耳目的朱潜龙去了。
他向于利发道,
“我这几天去了镇海一趟,伤是在镇海被不长眼的洋狗咬的,与玄都无关。
朱警长大概怕我们南方人越俎代庖,让他没有面子,一点城里的消息都不肯透给我。
于掌柜,我还是在镇海听到了玄都有怪事——连你都知道了,那怪事可闹得不小,您不妨和我说说。
虽然我在玄都的正事是谈判,如果我能为玄都城里人解决异常事件,也绝不推辞。”
于利发沉吟了一会,叹了口气,
“这一周,玄都城里每天都有几条性命不明不白地丧了。
——死人都是夜里殒命,乍看起来还是安静地睡着,警察一碰上他们的身体,身体就化成了飞灰,有的是红色的飞灰,有的是蓝色的飞灰,风一吹,就飘得一干二净,一点也不存在了。”
朱潜龙手下的警察也在封锁异常消息,但死的人命那么多,玄都人的嘴巴又是出名的把不牢,消息不胫而走,城内人心惶惶,都不敢走夜路。
于利发的消息得自整个玄都人力车夫圈子。劳伦斯在玄都的眼线也不会漏过。
丁霞君向陆澄点了点头,这种死法超出了法医学的常识,但和《调查员手册》里“火之精”对人类的伤害记载酷似。
“化红粉的尸体温度如何,化蓝粉的尸体温度如何?”丁霞君问于掌柜。
“听说,红粉极烫,铁匠炉子出来似的;蓝粉极寒,比冰窖都冷。”于掌柜道。
——“火之精”的亚种有“炎焰之精”,有“苍焰之精”,这两种死状分别是这两个亚种造成的。
“泰西出过不少‘火之精’的案子,但唐国本无‘火之精’,至少我从来没在协会各个唐国站点的异常事件档案里看到过。”
丁霞君道。
不掌握特别的仪式,没有特别的召唤者,这种虚境眷族本不可能出现在玄都。
也难怪斯旺·雷文会疑惑到陆澄身上。
陆澄估摸,泰西那个《灵光秘殿》甲抄本上或许有“烛阴神”和它眷族的仪式,斯旺以为陆澄拥有的《灵光秘殿》抄本也会有。
“陆先生,我巴望着朱警长破案,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可是我们这的警察一言难尽呐。
您是唐人里第一的调查员,你们和洋人谈判的事情外人都不知道,但破了骚扰玄都的妖魔,大家都记得你的恩德。”
不过,于利发也没法给陆澄更多的线索。
——顾易安根据于掌柜的口述画出了简易地图——那数十件案子的事发地点在玄都城随机分布,没有特定规律。
当然,如果对陆澄先入为主的人看来,案子都在陆澄来到玄都之后,陆澄业已掌握的白帝坛和青帝坛附近,死的人稍微多一点,占三分之二。
陆澄的目光却停在了地图上朱潜龙把手的“朝日坛”,或者说“赤帝坛”。
他那个《灵光秘殿》抄本对赤帝系眷族的记载不多,但也勾勒出了这路眷族的基本特征——火焰、鸟形、能量形态……古代唐人就把“烛阴神”归入赤帝系。
——经陆澄验证,如今的五大坛根本招不出正神,但“烛阴神”和它的眷族却并非正神
——在《灵光秘殿》成书前在唐土受到的祭祀不下于同系的赤帝,但在成书之后便消失于唐土——或者说,那位王级神灵拒绝了戴上“正神”面具,不愿与人类苟合。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陆澄的心头。
——难道说,“火之精”的现世,是秀帅那边和劳伦斯遥通声气,在让出“青帝坛”后,对自己的第二波蓄意陷害?
现在召唤“烛阴神”眷族最便利的祭坛,就是“赤帝坛”,朱潜龙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如果属实,秀帅那伙人既丧心病狂,也实在愚蠢。
朱潜龙作为秀帅的心腹,反复算计自己也是各为其主。但他作为警长,如果召唤火之精眷族害人嫁祸,实在突破了做警长的底线,沦丧做人的良知。
而秀帅在过去半年每次都走在自己之前,化解和反制了自己的所有计策和攻势,唯有一周前被白晔拿走《魔星盟誓》的一小部分才是小小失算。
秀帅积累的优势,陆澄本来看不到一点撼动的希望。
如果是秀帅纵容和指使朱潜龙那样做——在抓不到陆澄召唤魔物证据的情况下,让手下召唤,反栽赃陆澄,那秀帅可失去了一贯的镇定,急于求成,反而让陆澄看到了一点逆转的希望。
——要是陆澄能抓到和证明是朱潜龙在召唤“火之精”,那就解决了这一周祸害玄都的根源,也能通过朱潜龙重重地挫败秀帅的声望。
——召唤魔物害人是秀帅洗不掉的罪行。
——但是,到了这个天夺其魄的转机出现,陆澄又犹豫起来——他不敢相信,秀帅会露出这样的破绽。
如果这是陷阱,一个连环害死了数十条玄都人命而制作的新陷阱,陆澄掉进去之后,又会发什么呢?
“五大邪帝神会取代五大帝神登上帝座——火之邪帝的传令官已经降临人间。”
此时,“倒吊猫”从顾易安的脖子里爬出来,嘶哑地又重复了一遍它的预言。
于掌柜有些惊讶地望着这只会说话的倒吊猫,旋即恢复了镇静,殷勤道,
“猫爷,您要些什么?!”
倒吊猫不客气地点了三大碗堆尖的羊肉。现在它就是茅山法印和塔罗牌,陆澄和顾易安只能对猫的要求予求予取。这顿肉,他们替猫结账。
“反正,我们总要再会一会朱潜龙。”
这是陆澄和他的队友的共同想法——这个A级猎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不简单。
忽然,陆澄又问起了于掌柜另一桩古早的往事,
“您在玄都的时日久。几十年前,前朝‘神拳事变’的时候,您这家茶馆就开张了吧。
——那时候,这座城闹得到底有多凶?”
——陆澄想听的不是一些无脑血勇的拳民被洋人的排枪一层层摞倒的官样文章。
他想听于掌柜说另一个故事——究竟“五大坛”把“神拳”加持到了何种程度,以至于泰西人降下了“黄道神殿”。
那个“黄道神殿”降临之后,又是以何等的威势,把“神拳”连同“五大坛”一并粉碎的。
——陆澄并不是简单的怀古,他是在预备那样的惩罚如果最终无可避免地降临到自己的头上,自己的应对方法。
于掌柜失魂落魄地叹了口气,
“凭枪炮,泰西人没有一点胜过‘神拳’的希望,但泰西人也有压过‘神拳’的神通。论起神通,唐国可不逊色世上任何一个国家,但是泰西人不止一个国家,他们的神通也来自整个世界。
现在,我们唐人非但没有枪炮,也瞧不起神通。
可若是为了对付现在的泰西人,像过去的‘神拳’那样行事。
——陆先生,我希望你可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丁霞君也注视陆澄,他也反复告诫过陆澄,千万不能把国家再度推入灾祸,他相信陆澄已经听进去了。
“于掌柜,你讲吧,我正要汲取历史的教训,不重蹈他们的覆辙。”
陆澄倾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