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兜心一锤般,欧阳龙从梦境中苏醒。
缓缓展开双目,正见一老妇把一条冰凉毛巾放置在自己额头上。
屋内陈设杂乱,木板门掩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欧阳龙身体滚烫,强忍住煎熬,低声问道:“这是哪里?”
那妇先自一怔,回答道:
“这是末灵村,村北有座末元子神庙,所以叫末灵村。”
老妇言毕,朝门缝外巴望着,眉头紧锁着。
欧阳龙问道:“你瞧什么呢?”
老妇女一惊,慌不迭回身将脏案上一小碗药汤往欧阳龙口中送,不住说道:
“你这人还问打听别人的事情,你整条胳膊都没了,差点连命都没了。”
又关切地问道:
“是遭了匪?或是摔落山崖吗?”
欧阳龙太息道:“为了自由!”
“自由……自由……。”老妇女连嘀咕四五声,而后笑道:
“这倒是天下奇闻了,竟然会有你这种傻子,自由值几两金银?单单是为了自由便丧失了一条臂膀,你真蠢!”
欧阳龙霜打似的面容笑了笑,不再言语。
老妇女将黑咕隆咚的药汤喂完,又慌不及踱步到门缝边,佝偻着背脊朝外望。
欧阳龙好奇之心仍然不减丝毫,憋着几分气力,朗声说道:
“屋门外除了雨水之外,想必还有什么东西使大嫂挂心的。”
老妇女一面回身一面骂到:“欧阳龙那狗贼,若不是他惧怕利国先自逃跑,我家断然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欧阳龙心头一凛,低声问道:
“何以欧阳龙弃元而去一事你们怎会知道?他弃去,怎和你家有关?”
老妇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恶狠狠地说道:
“那欧阳狗贼做了如此无耻之事,还不让人说了吗?”
欧阳龙忙道:“不敢!不敢!”
老妇女齆声齆气地说道:“倘若见了那卖国贼,一定拿菜刀剁成沫子,”突地目光如炬,冷冷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欧阳龙淡然道:“在下欧耶!欧阳龙怎成了卖国贼呢?”
老妇女一口气送胸口缓缓吐出如释重负,言道:“我文化学不多,反正八九不离十。为了那卖国贼,我丈夫和三个儿子此刻在雨中淋雨。”
欧阳龙再此问道:“这和欧阳龙有关系吗?”
老妇女先白了他一眼,冷然道:
“怎么没关系?一听闻欧阳龙辞帅,全村上上下下只要是站着撒尿的,全都厉兵秣马,伸胳膊蹬腿练习拳脚。这不,外面下着雨也得练,您又在这里怕打搅你休息,柴房太小施展不开,只好淋雨了。”
言毕,忽又说道:
“你好生休息着,桌上有饼子,我得去熬些姜水。”
欧阳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突地一阵欢喜自心头涌出,自己终于跳出了那个圈,然而究竟谁什么圈,旁人不易明白的。
不觉日转三天,欧阳龙疼处稍微减轻,而发热症状荡然无存了。
当日吃过早饭,要提大嫂分担些家务酬谢救命之恩。到院中将苞谷放置一旁,找来一大木盆开始拨玉米。
斜曛撒在欧阳龙脸面上,一阵暖意涌上胸口而遍及周身。见屋檐下有一方雀巢,麻雀在篱笆墙头啁啾着,怀快愉悦。欧阳龙那中散漫心性又展露无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泥土还有些湿润可他并不在乎。
太阳从一个树梢掠过另一个树梢,愈来愈浓烈了,散着强光。
一条大黄狗斜躺在门外,沐浴在阳光下,闲情逸致安详自在,不禁使拨弄玉米的欧阳龙有些嫉妒。我堂堂元帅在干活,你算什么东西呀!竟然比我还要清闲。
手提着两个玉米棒子猛然砸向那黄狗,它先自一惊愕,回身瞧着瞠目结舌、杀气腾腾的欧阳龙。
突地,朝欧阳龙疯狂吠叫,好似不满欧阳龙打搅他清闲。
欧阳龙矗立身躯,弯腰摸鞋沿,那黄狗误以为欧阳龙又要拿空玉米棒子砸自己,慌张向后跑,霎时不见。
因之欧阳龙学军法深厚,谙兵大道,正用“惊弓之鸟”之论以退恶狗。狗常吠叫于人,而人弯腰捡石子以应,故而久之狗一见人弯腰便跑。
“会叫的狗不咬人!”这也是龙帅当年所授之论,是以欧阳龙虽失功法傍身,而无畏惧之心。
老妇女在旁择菜,笑道:“欧耶,你年纪也不小了,怎合孩童无异呢?”
欧阳龙太息道:“曾在古刹敲钟,军营鸣金,心宛如磐石。方才一时兴起教大嫂见笑了。”
老妇女将一只虫子从菜叶里抠出来,说道:“原来你是在古板的地方待太久了,这倒不奇怪了。”
欧阳反问道:“你怎知这种道理呢?”
老妇女说道:
“丧失了父亲而痛苦流泪在子女,自然在一时之间难以逃出悲愤中。而你向来由舞乐至于静,再由静至于武,武再轮静,而有此一举。”
欧阳龙起身拜道:“您是有学识高贤呀!我该向你学习。”
老妇女却笑了笑说道:“有些道理并非能学成,是你感同身受的体会,那才成。”
欧阳龙复归原位,说道:
“城中人以书本明事理,大嫂不亚于他们,以生活体验为学识。”
老妇女扑哧一笑,说道:“不懂你那些话,或者是就图个自在。当年我丈夫穷,我却明白跟他我能自在,到现在我替他生下了三个儿子。”
于时,木门外走近四个人。为首者络腮胡子,腰畔悬挂铁斧头,身后跟着三个半大孩子,正是郑伯钟父子。
欧阳龙起身拜道:
“多蒙郑大哥照顾,小人感激不尽。”
那郑伯钟将斧头靠着柴房根上,向三个半大孩子一瞪眼,三位孩子慌张活动拳脚,闪展腾挪不在话下。继而郑伯钟回道:
“那是人该尽的本分,何必言谢呢!若是不嫌弃我们家穷,住个十年八年都没甚大碍。”
欧阳龙动容道:“真想待在这里,然而我游荡天下之心坚定。”
郑伯钟言道:
“当今元皇不明,事态堪忧。我上午带着三个不成气候的儿子去见了赵拳师傅,他却不收,说资质太差会毁坏他名声的。”
又瞪着那偷懒的小子喊道:
“小楚你干嘛呢?偷懒!等你媳妇被利国占了,你是不是要躲在被窝里傻笑呀!我非得治治他!”言毕,抄起厚鞋要抽那小子。
老妇女拉小儿子躲在自己的身后,吵嚷着道:“何必拿孩子撒气呢!”欧阳龙也劝道:“玄圣者如淤泥之多,何愁找不到一位好拳师。”
郑伯钟斜着眼问道:“找谁?”欧阳龙指着自己的鼻子苦闷的说道:“也许我可以!”
郑伯钟正色道:“但你却只有一条臂膀,怎么能行呢?”
欧阳龙道:“说的是,可他们也只是孩子呀!”
郑伯钟沉吟半饷,将鞋子套在脚上,太息一声,骂道:“狗娘养的欧阳龙!”言毕,回屋去了。
欧阳龙听他骂自己眉头紧锁着,亦自叹了口气,满心郁结难以倾诉。
当夜,欧阳龙秉烛而造拳谱,在孤寂之夜不禁心头又涌现出龙老元帅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念及当年剪灯夜雨传授兵法,心中黯然销魂万念俱灰。然而龙帅之语言回荡在欧阳龙耳际,便又使他重新拾取精神,专一而制拳谱。
此拳法以“刚虎之威,静以致动”八字为宗,分九路,一路九式,乃九九八十一式。当招式用尽,以八卦倒置而成周而复始日月轮回之道,用阴阳奠基而成攻守之态。
八十一式前为刚阳之招,不计后果以肘、拳、额、膝盖等坚硬部位为主,倘若不能取胜,以“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也”而应之,以软弱轻浮招式为主麻痹敌人从而护住周身安全,再寻觅破敌之计,从而制胜。
制图以成,不觉鸡啼天明。欧阳龙腰酸背疼,发觉手疼,却一细看并非抽筋,而是一只斗大的蚊子在喝血。
“啪!”那蚊子向来聪慧之蚊,闻风而遁,逃之夭夭了。
突地,又觉得小腿疼痛,欧阳龙撩开裤管,发现一只血红的水蛭从坏死的肉中摔落地上。
欧阳龙望着它,太息道:“真是虎落末灵被蚊蛭欺,等我翻身之日定然不饶恕你们。”撕下碎布将伤口裹住,心中不免孤独之感并发,并不理会水蛭。
然而,还有一件事使欧阳龙此刻心中所纠结不安。
拳谱得取个响亮名字,要有先声夺人之势,从名字便吓倒对方。脑海中蹦跶出好几个却又摇晃着脑袋,始终不满意。另一方面又想到,傥若此拳传至辟山,一听名字便知是我,岂非暴露了行踪么?
这时,院中小桌摆满食物,郑伯钟喊欧阳龙吃饭。欧阳龙朝门外出,瞧见三个孩童双臂乱挥,心中一荡是计上心来。
“疯癫八十一式!”谁又能想到是大名鼎鼎的欧阳龙所创呢!不由得笑了起来。
郑伯钟问道:“欧耶有何开心的事情呢?”
欧阳龙坐矮凳上,言道:
“一夜未睡制作了一套拳法,叫做疯癫八十一式!”
郑伯钟淡然道:“如此幼稚的名字招式一定平常,但我还是要谢谢您的这份心。要不是欧阳龙那狗贼,何苦使元国子民草木皆兵,各各练习体魄。”
欧阳龙抓起一个馒头,起身说道:“我要去睡会了,那图大哥还请拿出来给他们练习一下。”言毕,自转回屋。
时值晌午,欧阳龙醒转,见招式图谱仍然在,知晓郑大哥信不过自己。
收拾好行囊,将仅有的一块玉佩留了下来,拜离大嫂出村而去。
末元子神庙并不能打动欧阳龙,他素来不信天命,只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