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所及,是滔天的熊熊烈火和焦黑的尸骨与断壁残垣;耳边回荡的,是猎猎作响的狂风和它裹挟而来的哀嚎。
这是怎么回事?
居高临下看着这人间地狱般场景的娜塔莉亚既惊又疑,远处在大火中崩毁垮塌的那座巨大的钟楼告诉她:这片火海,就是她的家乡,费瑟尼姆王国的国都瑟拉。
那些在火海中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的、在断壁残垣间哭喊着亲人名字的无疑都是她的人民,而那座就连火焰都已经放弃舔舐的庞大废墟,是她度过了那并不幸福的童年的地方——瑟拉皇宫。
瑟拉......毁灭了?怎么会这样?
刮过脸庞的风所带来的热量是那样的真实,人们的哭号又是那样的撕心裂肺,让娜塔莉亚完全无法相信这会是一场梦境。而当她茫然看着正在一步步走向毁灭的王城时,这居高临下的视角引起了她的注意:王城内没有比皇宫和大神殿钟楼更高的建筑,那么自己又是在何处观看着这场惨剧?
娜塔莉亚低头,看见了一副陌生的身躯,漆黑的胸膛上布满了隐隐反射着火光的鳞片;带着不好的预感,她本能的抬起了自己的“手”,而出现在她眼前的,确实一只爪子,一只锋利、有力、绝不属于人类的爪子——一只龙的爪子。
巨大的冲击直直撞上了娜塔莉亚的心灵,她不断地打量着自己的身体,那庞大的身躯、遮蔽天空的双翼和利刃般的长尾,都在暗示着她那个可怕的事实。
不知何处传来的孩童哭声清晰无比地传入了娜塔莉亚的耳内,仿佛想要驱散这一切般,她不由得仰天大吼,但撕裂了夜幕的,却是唤醒无数人心底最原始恐惧的瘆人龙啸。
“娜塔莉亚!”
熟悉的呼唤声中,娜塔莉亚的眼睛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来,她惊魂未定地环顾四周,随后安心地发现自己此刻就待在皇宫的房间里,身旁是脸上写满担忧之情的艾丽西亚。
“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艾丽西亚忧心忡忡地看着娜塔莉亚那满头大汗、心有余悸的样子。在她的记忆中,娜塔莉亚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态。
“我没事,只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娜塔莉亚扶额,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向艾丽西亚讲述了自己那无比真实的梦境。
“你......变成了龙。”艾丽西亚盯着娜塔莉亚的双眼,她并没有把娜塔莉亚所讲述的仅仅当作一次梦境——娜塔莉亚眼瞳中那越来越明显的红色不允许她这样轻率地判断。
“娜塔莉亚,你最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或者说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艾丽西亚试探性地问道,娜塔莉亚眼中的红色是在德拉克洛斯大战时,佩斯迪兰斯消失,她们两人一同释放了那匹敌神剑解放的力量后才出现的,她无法确定这究竟会对娜塔莉亚造成怎样的影响。
“没有。”娜塔莉亚摇头,她知道艾丽西亚在担心什么,自己瞳色的变化她也知道,也曾专门找过医师、神官和魔法师,但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由于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再加上叛乱带来的事务繁忙,她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不管了。
“应该是这段时间太忙了,突然平静下来有些不习惯吧。”娜塔莉亚神色轻松地说着,既是在安慰艾丽西亚,也是在安慰自己。
“要不等这次战争结束后,你和我一起去帝国,让安托尼拉侯爵给你检查一下吧。”由于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直觉,艾丽西亚还是没法对娜塔莉亚的变化彻底放心。
“嗯,到时候一起去吧。”娜塔莉亚点头,一行人昨日刚刚回到瑟拉,还没来得及面见贡多尔二世,但就她从宫廷内众人之间的各种传言来看,她的父王对于与帝国的结盟其实早已有了定论,这次艾丽西亚来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自己作为一国公主,又是个手握兵权的领主,肯定是不能像艾丽西亚说的那样随随便便去帝国。但等到战争结束后,父王必定会派出使团,自己到时候跟着去就可以了。
洗漱用餐完毕之后,一行人聚集在一起,等待贡多尔二世的召见。
“陛下真是了不起。”等待中,菲特看向窗外,远处的皇宫城墙外,就是费瑟尼姆王国那繁华的首都。
昨日进城时她就观察过,虽然现在王国陷入了内战,但王都瑟拉就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一样丝毫不受影响,百姓们依旧照常过着日子,虽然各种细节都在宣告战争的存在,但没有人陷入恐慌,城市依旧有条不紊地运转。
由此可见统治此地的是怎样的一位明君,可这样一位明君,怎会容许朝堂上的贵族派系斗争演变到爆发内战呢——对此,菲特百思不得其解。
“莱文,你好像很紧张?”娜塔莉亚注意到了莱文的异样,这个身处战场中央也绝无慌张之色的少年,此刻看上去有些拘束。
“因为,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正式的场合。”莱文的声音因为紧张略微发抖,这两天菲特已经应他请求帮他补习特训了各种宫廷礼仪和知识,以使他接下来面见贡多尔二世时不会闹出什么笑话,毕竟这不是当初和雷吉欧见面时那样的私人会面,而此刻的他也算得上是帝国一方的代表之一。
面对这样严肃的外交场合,农家出身、过去近十年都是以四处漂泊的冒险者身份度过的莱文感到很不适应,明知已经尽可能做了万全的准备,却还是不住地担心会出什么差错。
真要说的话,光是现在身上穿着的这套宫廷裁缝们连夜赶制的礼服,都让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行动也不如以往那样自如。
“没事的,我父王很和蔼,今天会出现在朝堂上的,也都是些绝对忠心的贵族,据我所知,他们都是好人。”娜塔莉亚微笑着安抚莱文的情绪,虽然在外太久的她突然重新换上这身华贵的礼裙也同样是各种不适应。
穿着这种昂贵的衣服,坐在装饰精美的房间里和朋友一起享用美味名贵的糕点,这样的宁静祥和总会让人不知不觉中忘记此刻国家仍然处于战火之中——娜塔莉亚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即便不让百姓被战火所影响是统治者的责任,但沉溺安乐忘记战争的威胁却绝不是统治者该做的事情。
只希望这次会面结束后父王能尽快让自己和伙伴们重回前线。娜塔莉亚心中期盼着,却隐隐感到一阵不对劲:自己这究竟是希望早点结束战争,还是单纯地在渴望战斗?
“公主殿下,使者阁下,两位大人。国王陛下召见。”仆人的声音打断了娜塔莉亚的胡思乱想,她将这不祥的念头强压了下去,与伙伴们一同起身。
“怎么样?”她看向身旁的艾丽西亚,后者将是本次会面的主角。肩负着国家使命的感觉肯定不轻松。
“没问题的。”艾丽西亚深呼吸,虽然两国结盟的事情早已算是板上钉钉,但她作为实质上的帝国使臣,这种场合下的一言一行都绝不能给国家丢脸。
“加油。”娜塔莉亚握住艾丽西亚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随后,四位年轻人彼此对视,确保大家都做好了准备。
“走吧。”
在仆人的带领下,四人穿过富丽堂皇的走廊,走过全副武装的卫兵,最终来到了一扇庄严的大门前。
“菲特,你不紧张吗?”察觉到自己有些冷汗直冒的莱文为了转移注意力,便悄声向身旁神色镇定的菲特问道。
“为什么要紧张呢?”菲特脸上依旧是那惯常的微笑,“就像我说的那样,国王陛下应该只是嘉奖性地和我们两人寒暄几句罢了,莱文你只要放轻松,照常应对就好。”
走进大厅,迎着两旁贵族们各式各样的目光,四人并肩上前,一同向高居王座的贡多尔二世行礼——这样在很多人眼中不合礼节的做法是娜塔莉亚执意所为,虽然不出所料地在周围的贵族间引起了小声的议论,但娜塔莉亚绝不允许自己和伙伴之间按照所谓的“身份有别”的传统外交礼仪走进这间大厅。
贡多尔二世并未对自己女儿的这个决定表示出任何不满,他就如同预料中的那样以君王的威仪与四人进行了几句客套般的寒暄,并对四人在此前战斗中的贡献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和赞扬。而对于随后艾丽西亚提出的希望两国就此机会摒弃前嫌结尾盟国的提议,贡多尔二世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便表示了赞同,表示会在战争结束后尽快安排与雷吉欧皇帝的正式会面,确定两国之间的盟约;而在那之前,两国将维持临时的战时同盟,两国的将士们也会在对抗萨克森大公爵的战场上并肩奋战。
如此干脆的同意以及详实的后续安排让艾丽西亚目瞪口呆,她此前准备了许多说辞,甚至做好了准备与王国内可能存在的反对结盟派贵族进行辩论,但现在贡多尔二世不仅毫不迟疑地表示愿意结盟不说,就连一旁那些刚刚还对四人并肩而行一同行礼抱有意见的贵族,也都未对结盟一事表示任何的反对意向。
就算已经听见了不少流言,但事情如此顺利还是让包括娜塔莉亚在内的四人大吃一惊。
“你们是不是很奇怪,为何朕会同意的如此干脆?”国王察觉到了四位年轻人的疑惑,慈祥而不失威严地笑着问道。
“请父王明示。”娜塔莉亚替伙伴们说出了渴望得到答案的话语。
“腓特烈卿。”国王呼唤了兵部尚书的名字,“我国与帝国之间的战争,持续多久了?”
“禀陛下,直至与雷吉欧皇帝陛下签订休战协议为止,两国总计保持了一百一十二年的敌对状态。”兵部尚书立刻回答了国王的问题。
“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哪......”国王感慨,“多少前途光明的年轻人,多少本可以在造福国家的事业上大展拳脚的人才,在一次次的血战中白白丢了性命。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一百多年,朕并不觉得两国之间早已结下的血海深仇会因为一纸合约就消散殆尽,但这绵延至今的仇恨,也该一步步地走进它自己的坟墓了。”
“就从你们这一代人开始,用你们的双手,一点点去修补百年来的创伤吧。”国王看着四位年轻人,分别来自帝国与王国,出身不同阶层的四位青年才俊并肩而立,这场景本身,似乎就是对未来的某种启示。
就如同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不会天真到认为自己和雷吉欧签了一张合约之后,两国百年来的仇恨就会跟着一笔勾销,但王国无惧于承认自己在这百年来的错误,也无惧于做出弥补,雷吉欧统治下的帝国想必也明白承认过往的错误并做出弥补是迈向未来的第一步,两国之间的敌意已经存在了太久,一百多年来断断续续的战火已经给两国人民带去了太多苦难,曾经因为那微不足道的领土纠纷而在野心家煽动下燃起的战火,就让它就此彻底熄灭吧;百年前的恩怨,究竟是王国先越界也好,还是帝国先扩张也罢,一道道伤痕可以通过今后两国人民共同的努力去弥补,而仇恨,到此为止就可以了。
正好借着此次共同对抗萨克森大公爵的机会,为两国将来共同的和平开一个好头。
“儿臣明白了。”娜塔莉亚低头,她此前从来没有想过父王心中竟有这样的想法,她一直以为多年前的休战协议只不过是在帝国做出了极大让步之后唤来的喘息,没想到两国的君王早已在为今日的彻底和平做出了谋划。
“菲特·嘉勒尔。”短暂的沉默后,正当娜塔莉亚觉得事情已毕,和几位伙伴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告退时,国王突然叫了菲特的名字。
“草民在。”菲特应声,但与平静的声音相对的,是满脑子的疑惑——陛下叫住我干什么呢?
“斯特利兰卿,近况如何?”
很正常的一句对臣下近况的问候,但放在此时却显得有些不知所谓。
“回陛下,伯爵大人他一切都好,目前仍旧坐镇‘北之高墙’中,对于此前不得已委身叛军一事,伯爵大人深感懊悔羞愧,待战争结束后,会亲自赶赴王城向陛下请罪。”陛下应该是想问“北之高墙”目前的实际状况吧——菲特想到,虽然要结盟,但大局定下之前,如此要害肯定是要确认握于自己手中。
“斯特利兰卿追随朕多年,年轻时更是在战场上救过朕的性命,朕从未怀疑过他的忠诚。”国王点头说道,“你辅佐斯特利兰卿坚守‘北之高墙’,又帮助娜塔莉亚在前线立下大功,居功至为啊,幸苦了。”
“谢陛下夸奖。”这又是干什么——菲特心想,她已经习惯了揣度大人物们的心思,国王为何要在此单独夸奖她?
“战争结束后,你可愿进入宫廷任职?户部尚书参与此次叛乱已被处决,这个职位,朕认为很适合你。”
贡多尔二世的提议,让在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些事前早已知道自家陛下是如何打算的贵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恩赏给惊住了。
原来如此——菲特明白了,国王是想要拔去斯特利兰伯爵的爪子。
虽然国王嘴上说着不在意,但斯特利兰伯爵终究是曾在叛军阵容待过,因此作为对今后的警告以及惩处,作为斯特利兰伯爵最重要幕僚的菲特将会“领受圣恩”,被从伯爵身边抽走,这样一来,就算伯爵真有二心,失去了左膀右臂般的菲特的他也会陷入无人可用的困境。
伯爵大人肯定是清白的,自己也不愿意就这样进入宫廷成为一个纯粹的人质,那么该怎么办呢?
拒绝,或者说明显的拒绝显然不在考虑之内,这种情况下直接拒绝国王的“好意”,无异于亲手把伯爵和自己推入火坑;而不论找什么理由,想要回到“北之高墙”都是不可能的,一旦自己有任何想要回到伯爵身边的意思,都会激起国王的疑心。
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了——
“草民叩谢陛下隆恩,但草民才疏学浅,恐难以担此大任,因此户部尚书一职,草民着实不敢领受,望陛下恕罪。”察觉到周遭气氛正在向着危险的范围转变,菲特立刻补充道:“但,草民有一事,希望陛下能够恩准。”
“你说,此战你功劳甚大,任何封赏朕都不会有二话。”
“草民希望能够成为娜塔莉亚公主殿下的家臣,望陛下恩准!”
虽然不是进入宫廷,但娜塔莉亚也是王室成员,自己说想要成为她的家臣,想必也能让国王放心;而比起权力斗争水深火热、行差踏错都可能万劫不复的宫廷,娜塔莉亚麾下肯定是要纯粹得多。
而且,就这段时间的相处而言,娜塔莉亚的确是菲特愿意追随的主君;只要国王能答应她的这个请求,那么事后她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周旋余地。
菲特的请求让贡多尔二世一愣,他早就从各种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故事里了解到了菲特的才能,但没想到对方竟然能想出这样的破局之法。
“哈哈哈,甚好甚好。”果然是个人才啊——贡多尔二世心中感叹,菲特对他心中考量的猜测是正确的,他想要借着调走菲特来象征性地敲打一下斯特利兰,但倒也不是必须调进宫廷之中,如果菲特愿意效忠娜塔莉亚的话当然是最好的。
对于自己的这个女儿,贡多尔二世并不介意她往自己的幕僚队伍中多网罗一些人才。
“娜塔莉亚,你可愿意啊?”
“禀父王,儿臣愿意。”娜塔莉亚也领会到了菲特此举背后的深意,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两国决定缔结盟约,公主殿下收获了一名才华出众的家臣,再加上前线的大捷,一连三件喜事掩盖了内战带来的阴霾,在国王的授意下,王宫内举办了一次隆重的宴会,王城内部也相应地举办了小小的庆祝活动,既是欢庆三件喜事,也是在进一步提振军心民心。
而在宴会结束之后,在整个会面过程中都没有被特别注意到的莱文,却在与伙伴们分开准备返回住处之际,得到了贡多尔二世的单独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