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军在前线的营地,尤其是图瓦卢斯元帅亲自坐镇的大本营,正被一股阴霾笼罩着,在这阴霾之下,从将领到士兵都人心惶惶,不安的躁动在暗中蠢蠢欲动,各式各样的流言蜚语被悄悄的口口相传,让人觉得似乎有一个可怕的阴谋,或是某个巨大的异变正在酝酿,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会冲破薄薄的阴影,点燃整个大本营,乃至整个前线部队。
带来这阴霾的无非两件事:其一,自然是士兵们得知自己身后最重要的军事据点“南之大门”如今已经落入拥王派手中,自己的补给以及撤退路线随时有被彻底切断的可能。
其二,便是与“南之大门”失陷一同传回来的,还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些难以置信的传言,即“雷沙·坎普勒将军是拥王派的奸细,拥王派是靠着他的帮助夺下了‘南之大门’”。
素有“王国第一勇士”之称的雷沙对于叛军的士兵们而言是一种近乎于用来崇拜和信仰的图腾般的存在,他在万军之中挥舞巨斧战斗的身影对于敌我双方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如果这样的一个人暗中投靠了拥王派的话,后果难以设想。
对此,身为统帅的图瓦卢斯以及雷沙本人都心知肚明。
这也是为什么,此刻的中军大帐内,雷沙会不顾上下级之间的身份以及会议上的礼仪,情绪激动地为自己大声辩解:“大人!我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这定是敌人用来离间我们的奸计,大人千万不可轻信啊!”
“坎普勒卿,冷静些。”图瓦卢斯安抚着雷沙的情绪,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看上去很和善,但凡是熟知他的人都知道这种和善不过是伪装。“你是我军第一猛将,这样子成何体统?再说了,老夫何时说过相信这无端的谣言了?”
“属下知错。”雷沙低头道歉退回了原位,但从他那仿佛要把某物咬个粉碎的表情不难看出他并未冷静下来。
“诸位,坎普勒卿是老夫的亲信,更是我军不可或缺的强将,诸位皆是领兵之将,不可轻信了那些流言蜚语,更不可容许其在军中继续流传。”图瓦卢斯用一副明显的老人姿态慢悠悠地下令,他虽然也倾向于相信雷沙没有叛变,但是与人勾心斗角了一辈子的他也明白这种仅凭情感做事的盲目相信有多么危险。不过,就目前全军的状况而言,他不能让这种动摇军心的言论在军中继续流传,不论敌人究竟作何打算,他都要尽可能稳住手下的军队,绝不能出现到了需要逃命时变得一团乱的情况。
图瓦卢斯看着地图,心中已经渐渐规划好了万不得已时用于撤退,甚至是用于他自己逃跑的路线。
“可是,元帅大人。即便我等相信雷沙将军没有背叛,也制止了流言在军中继续传播,‘南之大门’的失陷也是事实,再这样下去,我军有可能被敌人前后夹击啊。”一名将领说道,眼神不时瞟向雷沙,对于雷沙是否背叛一事,他不敢妄下结论以致惹怒这个能徒手撕了他的武夫,但很明显,他和其他将领一样打算把“南之大门”的失陷归咎于雷沙。
“嗯,这个问题的确棘手。”图瓦卢斯点头。
“不如现在就开始撤退如何?北方传来情报,帝国人的进攻已经被挡在埃菲尔度,拥王派刚拿下‘南之大门’,尚未完成对我军的彻底包围,现在的话还有机会撤回北方。”另一名将领提议。
“不可。”图瓦卢斯摇头,“如今‘南之大门’失陷,我军的撤退路线便只剩下了这几条——”他指了指地图上的几条路线,继续说道:“无论走哪一条,我军都无法有序迅速地撤退,一旦被敌人追上来,必将损失惨重。”
“可是,这应该也比坐等敌人完成包围......”
“伯利克卿。”图瓦卢斯打断了那名将领,“你打算让何人率军断后?”
那名将领沉默了,如果真的要选择那几条路线之一进行撤退的话,将近一半的兵力就会面临不得不留下来断后,也就是被抛弃的命运。
没人想做弃子。
“撤退一事不必再议,目前没有任何机会能供我军撤离此地。”图瓦卢斯一句话彻底结束了关于撤退话题的讨论,转而说道:“如今要考虑的,是如何尽可能扭转我军面对的劣势,以此创造机会。”
“您打算怎么做?”
“此处。”图瓦卢斯指了指地头上的某处,众将一同看去:那是斥候送回来的情报中拥王派前线部队总指挥戴克里先侯爵的大本营所在。“坎普勒卿,你可愿率一支精兵前去突袭敌军大营?”
“属下愿往!”对于这在旁人眼中与“你愿意去自尽吗”一样的命令,雷沙没有半分犹豫。
“南之大门”失陷的事情他难辞其咎,要想证明他的清白以稳定军心,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没人会怀疑把敌军大将的脑袋拎回来的人是叛徒吧?
“很好,你回去整顿麾下兵马,两日后的清晨就趁着初升的日光直扑戴克里先的大营,记住,攻势一定要足够猛烈。”图瓦卢斯嘱咐道。
“属下遵命!”
“老夫知道你骁勇善战,但若是为了戴克里先那个老匹夫而葬送了你的性命,对我军而言极不划算。”图瓦卢斯补充道,“你虽要保持住攻势,但万不可葬送了自身,老夫需要你拖住那个老匹夫足够的时间。”
“瓦西里科卿,你通知左翼军诸位将领让左翼全军做好急行军的准备,到时候坎普勒卿第一份战报传来就立刻开拔北上,于此处停下布阵。”图瓦卢斯所指的,是通往其中一条撤退路线的道路上的一个隘口。“如果敌人没有追上来,你就即可带兵南下,猛攻敌军左翼,不要让他们左翼阵地有一兵一卒能够前往中军。”
“斯瓦坦杰夫卿,你通知右翼军诸位将领,当日与左翼军一同北上。一旦左翼军遇袭的消息送到,立刻调转方向全速攻向此处。”这次在地图上被指出的地点,是众人根据情报推算出的拥王派前线部队可能的屯粮地点。“若此处并非敌军粮草所在,则右翼军立刻分兵两路,一路绕道从袭击敌军右翼乱其阵脚,另一路与中军汇合,以优势兵力击溃敌军中军大营。”
“帕特利斯夫卿,你负责率领中军,一旦右翼军有任何消息便立刻率中军全军攻向戴克里先大营。”
至此,图瓦卢斯的战术安排结束,而大帐内的将领们一个个目瞪口呆,显然有些跟不上总帅的思路。
“大人您是打算......”
“不错,老夫要一战拿下戴克里先那老匹夫的项上人头。”
雷沙作为图瓦卢斯的亲信以及叛军在前线的第一猛将,其突然带兵攻击戴克里先的大本营,必然会让敌人怀疑图瓦卢斯是否将发动大规模攻击,但戴克里先作为领兵多年的老将自然不会那么轻易就上当,在他和拥王派众将举棋不定的时候,左翼军向北开拔的消息会经由斥候火速传到他手中,这样一来,一副“雷沙带兵突击大营吸引注意力,以此为北撤的主力部队争取机会”的计划雏形就会出现在拥王派将领的思考当中,而就算戴克里先沉得住气,接下来右翼军扑向粮草所在地的消息则会让拥王派觉得“哈哈,前面的都是打掩护,这才是真正的计谋”而做出应对,一旦对方落入圈套,图瓦卢斯所在的中军就会立刻出发接应雷沙,对戴克里先的大营发动进攻。
如果到时候拥王派能忍得住完全不上套的话,那么图瓦卢斯也只能利用这样一个布局来尽可能对拥王派造成损失,以此来增加之后成功撤退的可能性了。
而一旦击溃了戴克里先,拥王派前线必定大乱,到时候是率军直扑王城还是撤退北上,自己一方在选择上都要轻松得多。
“此计的关键便是坎普勒卿,在中军抵达之前,你万不可让敌军大本营有丝毫喘息之机。”图瓦卢斯看向雷沙,嘱咐道。
“属下定不负大人所托!”
“去整顿兵马吧,你任务最重,要好好休息。”图瓦卢斯的笑容让他看上去真的想一个乡野之中慈祥淳朴的老人。
“属下告退。”雷沙转身退了出去,脸上满是“主君仍旧信任着我”的高兴笑容。
等到雷沙走了之后,大帐内先是保持了一小段时间的沉默,等到一位将领想要开口询问图瓦卢斯是否还有什么命令要下达时,这个老人阴着脸率先开口了:“现在,老夫将向诸位下达真正的指示。”
“大人,这......”
“无需多言。”防人之心不可无——图瓦卢斯心中,雷沙叛变的传闻所带来的阴影依旧存在,他不觉得一介武夫的雷沙会有那么出色的心机与手段,在方才表演的滴水不漏,可万一呢?
自己这辈子,见过多少面上淳朴老实,背地里阴险狡诈至极的狠角色?又见过多少聪明一世,却在关键时被自以为能性命相托的亲信从背后捅了一刀的倒霉蛋?
图瓦卢斯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后者,哪怕雷沙真的忠心耿耿,他也要加上一道可靠的保险。
“报!”还没等图瓦卢斯开口说出真正的作战计划,一名传令兵就连滚带爬地跑进了大帐内跪下,气喘吁吁地说道:“营外有将领率军叫阵!”
“是谁?”
“不,不清楚。”
“什么?!”问话的将领怒了,拥王派在前线的将领们的画像早就已经让所有传令兵和斥候熟记于心,现在这个斥候居然说不认识。
“那名将领率军从‘南之大门’方向前来,并不是敌军前线将领!”深恐脑袋不保的传令兵赶忙解释。
“‘南之大门’?!”大帐内的空气瞬间被惊异填满。
“是,那将领派人上前传话,说是要与雷沙将军相见。”
大帐内的惊异氛围,发生了一些微妙的转变,众将领看向图瓦卢斯,表情如同现在的气氛一样微妙。
“传令坎普勒卿,让他出营迎敌。”图瓦卢斯向传令兵下达了命令的同时,那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此刻变得更加厚重。
这来的也太巧了。
“诸位,随老夫一同去看看坎普勒卿奋战的英姿如何?”图瓦卢斯说道,众将以为这是总帅有意为自己的亲信将领安排一次在所有人面前阵斩敌将洗刷污名的机会,也都欣然同意了。
一行人来到大营护墙上时,雷沙已经单枪匹马去到营外,隔着一段距离与来犯的敌人对峙了。
来犯的敌军部队人数不多,估计也就五百人左右,领头的将领一身黑色甲胄,就连面部都被面甲遮得严严实实,那人手持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仅仅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墙上的将领们都能感受到那股无形却强大的压迫感。
而雷沙,也许是为了更好的自证清白,也许是为了彰显“王国第一勇士”的风采,他未带一兵一卒,手持巨斧缓慢地策马向对方靠近,最终在一个合理的距离停下,大声质问道:“当初相见,我曾敬阁下是位不可多得的勇士,阁下又为何用此等阴险下作的离间计加害于我?”
雷沙知道“黑剑”不能说话,他这番大声质问,完全是说给身后军营里的人听的。
“黑剑”静静地看着雷沙,那如影随形的压迫感虽然让正在观看这次对峙的人们都很不舒服,但却没人从这位古怪的将领身上察觉到半分杀气。
这又是怎么回事?
图瓦卢斯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敌人的将领是在耍什么把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带人来到敌人的大营,难道只是为了定在那里示威吗?还是说其实这只小部队背后有什么陷阱或是伏兵,在等待着自己一方的部队出营作战以一网打尽?
“既然阁下不打算回答,那么就让我们用战士的方式来解决吧!”如果有什么话要说,哪怕是离间计的下一步也好,“黑剑”肯定也会有所表示,再不济派一名部下代为传达都可以,可他就这么定在那,让雷沙感到心里直发毛,总觉有一个阴谋在针对自己。
随着雷沙挥舞起那柄吓人的巨斧策马冲向“黑剑”,“黑剑”也无声地举剑策马向前迎击那正汹涌而来的狂暴杀气与怒意。
长剑与巨斧相碰的瞬间,一场让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的战斗爆发了。
雷沙是王国的第一勇士,是在御前比武中将同样在全国各地上万名战士中脱引而出的对手徒手击飞从而获胜的强大战士。在成为军人之后,他手中那外形霸道狰狞的巨斧已经为数不清的敌人带去了死亡,在一场又一场的血战中,挥舞巨斧、大声咆哮着将面前的敌人彻底粉碎的雷沙,哪怕对于身旁的友军来说都是梦魇般的存在。他和他的巨斧,就是王国军中最可怕的武器,他舞动那沉重钢铁时刮起的风暴,就是胆敢挡在他面前的敌人迎接死神的宣告。
而“黑剑”,王国的士兵们不曾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但在此刻,面对鬼神般的雷沙所施展出的狂乱凶猛的攻势,他的剑招却丝毫不乱,每一个动作都精妙地同时做到了攻击与防御,那柄黑色长剑每一次的反击都险些撕开这个壮汉的躯体。在那黑色的甲胄之下的,似乎是一个由众神所创造的人偶,它的存在只为战斗,它的一切,都是为了高效冷酷地将眼前的敌人无情地推入死亡的怀抱。
世间罕有的两名强大战士彼此毫不留情地攻击着,巨斧与长剑的寒光碰撞交错,攻防进退之间激起的气浪甚至险些让两人胯下饱经训练的战马立足不稳。军营中有士兵开始不由自主地低声念诵起陈旧典籍中记载的诗歌——那是传颂战神与毁灭之神之间惊天动地的战斗的古老歌谣。
怎么回事——然而身处战斗之中的人却没有那种史诗感或是神圣感,在全身心投入到每一次的攻防对抗之中,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地躲过一次次来自死神的抚摸的同时,雷沙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对于手持武器战斗的战士而言,如何根据手中的武器以及个人的习惯把控好战斗中的距离是一件性命攸关的事情。但此刻“黑剑”却全然不顾手中长剑应有的交战距离,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挺进到一个极其危险的距离,这样古怪的战斗方式,连带着使用巨斧的雷沙也感到有些难以应对。
他到底想干什么?凭着直觉,雷沙觉得像“黑剑”这样能够数招之内击败娜塔莉亚的勇士应该不会在战斗中耍小聪明或是去用一些毫无荣耀可言的花招,那么现在对方这不断逼近的战术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如此激烈的战斗中分心思考是很危险的,很快,“黑剑”那凌厉的剑招就让雷沙没有了再去考虑这古怪战法背后的目的,为了能够重新掌握战斗的节奏,雷沙抓住机会一记重击,成功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可是,就在雷沙重整旗鼓打算再上前应战时,“黑剑”却垂下了手中的长剑,而对方的这一动作,让气血上头的雷沙一瞬间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与所处的场合,身体本能地回以战士的礼节,也放下了兵器。
知道“黑剑”朝自己难以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转身策马离去,雷沙才回过神来,赶忙大喝一声,挥舞起巨斧就要上前追击,可是从对方军阵中射出的精准箭雨,却让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一打算。
“坎普勒卿,这是怎么回事?”
回到大营中后,雷沙不出意料地被图瓦卢斯召见,并就今天他在战斗末尾的表现遭到了主君的质问。
“属下,属下知罪......”雷沙羞愧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地将自己当时为何那样做的原因说了出来。
“嗯......”图瓦卢斯不语。雷沙所说的理由,任何一名真正的战士都能理解,那种完全沉浸到战斗之中时的状态,的确是会导致今天这样的情况发生。
很可惜,大帐之内,只有雷沙一个“真正的战士”。
“你先下去吧,好好休整,万不可因此耽误大事。”令人不安的沉默没有持续太久,图瓦卢斯挥挥手,让这个不知所措的战士退下了。
“诸位,关于两日后的计划......”经此一事,图瓦卢斯心中疑虑更甚。就算还不能确定雷沙真的有问题,他也必须做些保险措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