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清威胁的不久后,我找到了荆。
他见我行来,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垂着头,一言不发,又像以前那样,两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如果注意去看,可以发现他已经哭过。
苦笑,这个小杂种跟我可真像。
大步流星地进到他跟前后,我二话不说即向他挥出了史无前例的一拳,毫不收劲,毫不保留——遍布粗厚老茧的拳锋正中他细嫩的面颊,把他打得一个趔趄,转上足足两圈才摔倒在地。
“人活在世,无数决断。有的为了生存而违背什么,有的为了求取而辜负什么……可问题是,在生存下来、求取到了以后,他安宁吗?设若这样还能安宁,将来他定在无穷无尽的为了生存和为了求取中继续违背与辜负。他能体会么?无穷无尽……何尝不是一种刑罚?何尝不是一件足以令人害怕的事啊?”
我把他从地上提起,让他看见我的满头白发以及刀刻般的数条皱纹。
而他默默听着,回避我的视线,嘴里还呜呜咽咽地不住呢喃。
“好,既然他现在不愿考虑和自己相关的事,那要不听听和他不相关的别人的事?就说说我吧。我值得吗?值得那么多人的牺牲吗?大家都有火热的心肠,唯独我似乎不配拥有……似乎不配名正言顺地、大大方方地说出‘我总算可以像尚未沾染尘世污浊的孩子那样保有一颗爱人之心了’。莫非是因为做到最后谁也无法拯救?不。其实是因为做过的错事怎么也弥补不了……但你明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我继续坚守,让我从今往后誓死不再存有任何动摇?是那些本与我不相关的人。小娃子,是他们。”
话已至此,荆才终于吐出了句我能清晰分辨的低语。
“对不起。”
我突然觉得好笑,摇头连叹。
“你还理解不了这声‘对不起’有多么苍白,理解不了你最好向谁去说……”
我不再为难他,末了都没有按照开始时悲愤至极地那样道出一句:“难道除了伙计们,其他被抓来的人就无足轻重么?”怪我知晓自己没有资格站在所谓的“道德制高点”对他进行评判。坦言说,我本身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曾想他在哑口无言的两秒后倒是无意地“承认”了某件事,即“已经被拟态寄生了那么长时间的人,哪怕解除咒控也存活不了……”
原来是这样。
到底,他真正伤害的,只有我罢——是在对敌方威胁与我的实时状态进行评估过后,认为仅以我一个人的牺牲,便能换取他与伙计们稳当妥帖的顺利逃脱;同时取得我的本元,代替我而存在,方可更有把握地面对他的宿命之敌。为了达到这些,不惜撒谎……
虽令人再度寒心到了极点,但能猜到他这么做完全是为顾及心中那对待感情的梯度,难道我还能“以五十步笑百步”不成?当然,更不至于把他视作真正不可救药的七十二柱魔神。
打他的那一下,为发泄情绪;说出的那番话,为自愧无能。我牢牢地记着伙计们的嘱托,不过根本上的是是非非,究竟只有交给他自己来参透。他就好像另一个我,没有绝对的好,没有绝对的坏,有的只是竭力挣扎,且在旁人眼里大概会显得龌蹉不齿的卑微。讲到底,我们都是异世界里的怪胎,翻滚于污秽不堪的泥潭,谁又比谁高贵?
现在想来,倒是“奥伽墨上没有无辜者”这句话,深深刻在了脑海里。荆不例外,故他应受和我一起拘役于破旧立新的惩戒……愧疚感会成为我们这辈子最为严厉的约束,教我们永远以赎罪者的身份克己明性,谨记作恶只在一念之间,若想弥补则兴许一生都远远不够。
“说来还真是有趣呵。让我清醒的人是你,让我差不多快要心如死灰的人也是你……这总归是你的选择。你在我和伙计们之间选择了伙计们,就像伙计们在他们自己和我之间选择了我。如果非得要说声对不起,恐怕,也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
……
过去了。不想再多说些什么。
然而,正当我打算拎着他赶紧离开这片伤心地的时候,忽有掌声响起。
“太满意了!看你们这些纠结拧巴,圣母心泛滥的愚蠢之人累死累活,最后还一事无成的大型情景剧真是让我过足了瘾!因为我厌烦你们、恶心你们、鄙视你们!越是听闻你们令人作呕的感情线还有那些没完没了的说教,就越觉得你们是这个世界上不可容忍的渣滓!所以我太喜欢看到你们灰头土脸地失败了!它简直要叫我欲罢不能!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认出了这声音。
是霁。
这个缩头乌龟登场了。
他站在高高的观台上,以他最钟情的俯视之姿喋喋不休地往下泼着“脏水”,百般嘲弄,举止浮夸。其噪烦程度,远远胜过数以千计的无头苍蝇绕梁齐飞,仿佛特意如此——要我们知道,他就是专门来膈应人的。
见状,我缓缓抬头,笑起。
万缕金辉霎时刻映覆周身。
“你以为你终于有胜算了?甚至连暗中偷袭这种卑鄙手段都有自信不再需要?气象魔君,你不过也只是一条狗,常为自己被谁牵着绳而感到骄傲……”
话未说完。
荆的一声怒吼突然打断了我。
“引力术式——开!”
然后便是轰的巨响,这小鬼居然把头顶那家伙直接从观台上猛然扯下,最后狠狠地砸到了地面……
“是你,是你们!都是你们造成了这一切!都是你们毁了所有!你们必须付出代价!去死,去死,去死吧!”
正当我迟疑间,荆已用他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去对陷进“深坑”里的霁展开了新一轮挫骨扬灰式的打击。
那光景,就像狂暴的凶兽在用利爪凌空抛摔一只遍体鳞伤的兔子……不错,荆是凶兽、霁是兔子。
我本来快要吓出一身冷汗,生怕这种孱弱的状态都是霁处心积虑的伪装——为的就是掩护他“藏在身后”的“黑手”。而荆如此盲目地冲上前去,多少危险自然不言而喻。
然而,事实上。
霁竟被完全地压制住了!
“他还是个魔君么?”
“不对……”
我想到点什么,连忙跟近制止住杀红了眼的荆。待他冷静下来,我们才一同去看落在地上“七零八碎”的霁……
“什么?!怎么会?”
“呵,狗东西。”
看那一地破烂,哪里是什么人体组织?那分明是成堆的电路板与机械零件!讲白了,眼前躺下的,根本就不是气象魔君本人,而是以他本人为模板,用次世代技术制作出的自动人形!
“走吧。”我淡淡说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错了……是我的错……”荆一时间失去神智,抱着脑袋跪倒在地上。
……
时至当下,关于这件事的原委,我已经可以侧写出十之八九了。
小杂种为什么不直接把真相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给他争取时间和吸引注意?无非就是因为除了忌惮数量庞大的高阶傀儡以外,还怕这个“气象魔君”。他怕“气象魔君”也深得“那位大人”的真传,将给我们的处境雪上加霜。最后,或有可能完成对我的绝杀。而现在呢?他万万没想到“气象魔君”竟是台破机器!早知道会是这样,他还不如把自己计划的一五一十通通都给我说明白。那样,我就不会陷入苦战,“工友”们也不会牺牲!
哼,可怜鬼。
他心中的业障要加深了。
……
再次冷峻地把荆从地上提起,我心里却在考虑另一方面的问题:“真正的霁,此时在哪?他,他们,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手段?”
行在寻找出口的路上,陆续还有不少普通的术式傀儡前来做毫无意义的阻截,不用说,自然都是我撇撇手就消灭干净的蝼蚁。甚至不用留神,不用正眼去瞧,它们便悉数消逝在风中。
这座工厂已经由我接管了。
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