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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还是毁灭

可以令我稍稍感到骄傲的是,在当时那样烦乱的情况下,自己还能保有类似“急中生智”的反应——几乎不经任何停顿,在逻辑上也十分照顾,然后便以极快的速度将该说、想说的事一件不落地统统都详解清楚了。
全程下来,荆听得用心,像他未曾变改过的,总是敏锐地在每个重要节点都对我表示关切。
炙虽难说,毕竟从头到尾没有停止躁动,但我相信他也已经了解到我何故显出现在这副模样的来龙去脉。
“我怎会不想宣泄?你们信任我,要我帮你们,我也恨不得把这叫人痛心的场地化到连渣都不剩啊!我更恨不得把眼前的恶楼皆个想象成彼时流窜于此的气象魔君,要用最强悍的光来吞噬!可是……我难以集中……”
“吓!就你这怂样还想做墨城首席?你以为首席代表着什么?首席就代表着要战即毫不犹豫地去战,决不贪生怕死!别考虑其他任何问题!”
“但大哥的考虑也不无道理呀,他不是为了权位,而是为了无数像弟兄们一样的异生种难民!这样大的决定,总容不得不计后果的莽撞吧?”
我们三人自说自话。
完全不在同一频道。
本想解开误会,没想到结果却使话题更加凌乱。
最后看不下去的人还是炙,骂骂咧咧地就丢下一句:“那你自己说吧,到底要怎么做才好?按你的解释,如果既不是药物问题,也不是情感问题,难道是你的脑子有问题?懦夫与否还全得靠你开不开心、舒不舒服是吗?”
即便他没将正脸转向我,我也已经感受到话语间直挺挺的矛头,于是极不耐烦地直接回应:“不知道。所以我才认为或许你可以继续激我,直到把我惹毛了,就能像从前一样毁天灭地!何况早有过拜你所赐,不是吗?”
此刻话风突变。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我揍你一顿?”
“你不是很想么?大不了就来啊!”
转眼间他已撞至跟前。
实话说,临近一秒我心里十分后悔,因为清楚这么做对解决问题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不仅浪费时间,还空耗精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炙这臭脾气绵续万年,是人尽皆知才对!
所幸有荆及时地替我解了围。
只随一声咒言疾呼,无形斥力瞬时将我们强行分开。
再看那小子,原来正挡在中间。
“你们不要吵了!这样意气用事像什么话?这根本不是大哥和长官该有的样子!咱们是好不容易才在此重聚的,应当珍惜彼此才对呀!”
待到冷静下来。
荆首先对我诚恳地说:“枭大哥请先听我一句。在我看来,你之所以强大,之所以能让那些心机重重的元首感到忌惮,从来都不是因为愤怒的。别再无意义地强迫自己愤怒下去了,好吗?那完全不是你的心声!”
我一时听不明白,心想难道他会比我更懂我的心声?于是带着怀疑,只好向他诚心发问:“不妨说说你的看法,你认为我的心声是什么?”
荆深吸一口气,而后即不假思索地稳稳答道:“大哥的心声,是对活着的思考,是对生命的思考,是对一切你真心真意要守护的存在的思考!这正是在费伦多时,大哥给我留下的最深刻、最宝贵的感触。若要心无旁骛,大哥就必要再度专注于这样的思考当中……”
闻言炙不住摇头,当即插嘴明说。
“不对。这并不是问题的所在吧?”
“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而荆则凝视着我,显得无比认真。
“因为学会像大哥一样思考,我才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从而一步一脚印地有了今天的进步和成长,水到渠成地使得很多以前无法解读的咒术都已顺乎得心应手;因为接受像大哥一样思考,长官才终于放下身段,在颠沛流离将要走投无路之际依靠到一帮‘不计前嫌’、可以出生入死的弟兄,从而彻底改变了对异生种人的看法,变得较原先的自己更加自信英朗;因为固守和大哥相同的思考,我们的溟队长才终于走出失去挚爱妻女的阴霾,忘却掉一了百了的想法,从而勇敢斗争,甚至在不久前还率领大家当街与两个‘滥杀’的清算者叫板,最后成功地让他们蹲进大牢……劫后的我们,都有个共同特点,那即是在生的沉思当中登上坚韧和强大的顶峰!”
见我凝塞,他继续畅谈:“无非三个问题。该怎么活?为什么而活?活着应当完成什么样的使命?这些都是大哥抗争过的,亦是在抗争的过程中,大哥才创造出那么多看上去不可能的奇迹!在我的印象里,专注的大哥撕破了自动人形的结界、突出了杀戮机甲的重围、替我们所有人挡住了海妖导弹疯狂轰炸的侵袭……而且我相信,在我们互相熟识之前,诸如此类的不可思议,大哥肯定也还做到过不少。现在,大哥就尽管仔细回忆一下每次做出那些不可思议时的心境吧!因为那些才是你真正的心声啊!”
我顿时愕然,转而感觉脑内的每段神经突触都被无名针尖给扎了一下。
现在想来,“熔断机制”已经失效,倒是由不得自己再次记起深埋于心的事了,毕竟既要思考与聆听心声,总归无法逃避——之所以去费伦多,不都是为了莉莉丝吗?开战之前是,开战之后亦是。如果还有别的,则也无非为了能够继续陪在她身边而竭尽所能地活着……
可以坦言,生于奥伽墨,莉莉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或说在很重要的一段时间里,真真正正地占满了我心中寤寐思服的地位。我的意识冲突、内心矛盾以及对生死深入灵魂的思考,归根结底,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她而起的。如今,我正在学会放下,正在学会不让儿女情长成为今世今生唯一痴心沉醉而矢志不渝的事,然而,我又尚未学会拿起,尚未学会像认真对待爱人一样地去认真撰写命里其他富丽华章……
“从大哥的眼里,我能看到,那样深刻的思考已经不比先前强烈了。兴许大哥依然在提醒自己必要为了某些事与某些人而顽强生存、不屈奋斗,可扪心自问,却难以重现全身心的投入与百分百的贯注。我说得对吗?原先,大哥眼里的光总凝聚在身前三尺,真实不虚,现在我却看不到了,因为你不再明确、不再情真意切,或者,是受到了一些末节之事的干扰……枭大哥!你究竟为什么而活?!”
我没有回答,因为荆的提问鞭辟入里,一发入魂地让我重新开始了像往日一样深刻的思考。
我为什么要做首席?
因为我要改变世界?
有别于去爱单独的一个女人,今次,需见众生,需爱成千上万素未谋面、秋毫没有交集的百姓。
可我真的能像爱护莉莉那样去一视同仁地博爱无数根本就不相认识的陌生人吗?不。我从不伟大。崇高的理想将是我必须倾注一生才能逐步靠拢的!
其实,自我踩着墨庭议的桌台,喊出那句“我要做墨城首席!”开始,我就该意识到自己在相当程度上只是愿望将“救世”当作藉口,从而转移与莉莉早已往日不再的苦恼罢了。
兴许真有几刻,我确会突如其来地感受众生疾苦,翻起人性当中最正义、最光辉的感念——譬如在见到牺牲自我的将军和舍身取义的兄弟时不由得热泪盈眶。但这终不足以证明我就能像真正怀瑾握瑜一样地永守如此感念,还使其分秒不差地长盛不衰啊!
正因如此,现在的我才只想到复仇、只触及愤怒,说到底,却遗忘了重塑世界规则、救人民与水火之中先是将军和倉的夙愿。
“被末节之事干扰。”
所言极是。
……
但我暂时吐不出能让人开心的话来,所浪费的时间也还在累计增多——没有任何反馈,或是大彻大悟般重现出荆口中那道真实不虚的光。唯一能做的,亦只有呆呆站立,继续身不由己地安于现状、自我感动式地进行反省,只为心里清楚,目前急需达到的境界,是无论如何也作假不得的,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言出法随的!
它必然是个漫长而需要沉淀的过程。要我立马就能表里如一地将自己奉献给众生,这断无异于不切实际的揠苗助长,甚至还有可能适得其反。
我没有发觉。
在此期间,炙的脸色已经变得愈发难看了,瞪着我的目光也变得益加忿恨……
“你看到了。他没反应。”
“多给大哥一点时间吧。”
“荆,我再说一遍!他有时间,我们可没时间了!天亮之前如果完不成任务,半数以上的弟兄都会被清算!你要不猜猜距离天亮还剩多久?嗯?两刻,两刻!该死啊他妈的,我讨厌这样的感觉!明明我们只能依靠他了,他却偏偏顶不上任何用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他从来都只关心自己,从来都是如此傲慢!莉莉丝是能给他带去安全感与快乐的女人,所以他就只在乎莉莉丝!话说到底,不还是为了他自己的感受么?!我们算什么?和他不相干的人算什么?算个屁!你以为他想做首席真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呵!他不过是在标榜自己!什么被干扰?什么不集中?他就是没有这颗‘闲心’!我一老早就看透了的!我告诉你,他也许比我强,但他绝对不比我真实。我这一生敢爱敢恨、敢错敢认,而他敢吗?他但凡有三分之一的敢,也不至于现在做不到你所期盼的那样!就像他没法体会我的心情,没法像我们一样真正焦头烂额地在乎,毕竟他不是我们……”
生平第一次,我会因为炙的一席话语而感到委屈难受,一来是表示对他多少有些言过的抗议,二来则表示对他给予充分的理解和体谅。
想必这些工友就是他为数不多且半生难逢的患难兄弟吧!在清算者中,他罕有知交,热烈付出的痴心也失去了回应。如今反倒是他原先视若猪猡的异生种人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慰藉,是故他才一百八十度地转变自身,开始无比珍视他们,并将他们当作亲人啊!一次蜕化,它实在令我动触,更令我发自心底地想要助他渡过难关。
“对啊……原来应是这种感觉。”
尊重生的力量。
感叹生的力量。
崇佩生的力量。
千万动触皆能通过人与人之间相互联结的精神纽带来进行传递!那么天下纵有千万人民,又怎愁与他们无可共情?
我同溟和他手下的工人们虽并无交往,但我愿意聆听与思考,自然便会将对荆与炙的情义推及到他们身上,这何尝不是为了走向普渡众生而做出的绵薄努力?虽至微至弱,但起码方向正确,大可教我圆善自身。
“我明白了!”
刚想高呼,却不料炙突然一声咆哮把我吓得打了个激灵。
“你懂个屁!”
此时的他,竟展现出一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背后腾起浓烟,流火在皮下的管道中骤然通明,紧接着遍体开始燃烧,所有的骨络经脉亦皆爆裂增生!不消两秒,他的身躯就俨然已经倍化到犹如凭空装著盔甲。更恐怖在其双眼,瞳孔莫名失踪,取而代之为两团狂躁火星跃动于熔岩般的眼眶,发出烈烈声响与恶意十足的热量,震慑八方!
“终燚葬道生灵涂炭体’?!长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为什么要进入这个形态?难道你要开启领域吗?!”
“没错!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为何!要让一个自私的人真正设身处地地在乎某件我们在乎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我们的事变成他的事!思考别人的生命有什么用?他得思考自己的生命才有用!”
话毕,炙不待我辩解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拳向我面门袭来。
凭借肌肉记忆,我条件反射地侧闪,轻松躲开了来拳的方向,怎料继而还有一道迸发的烈焰火柱竟从他的拳锋直冲而出,瞬间将我的左耳烤成焦炭。
“喂!冷静点!”
没等我抱怨吃痛,他又已无缝衔接地控制好距离,连贯一记过去根本不会的转身后踹蹬在我的腹部,于刚刚接触的一晃便释放明火爆燃追加伤害,直接将我从原地轰飞到了百步以外!
“疯了吗?你来真的啊?!”
咬牙起身后,我当即朝着他大声呵斥。
可他拒不买账,也丝毫不管荆的阻拦,一蹬地、一加速,倏尔近在眼前。
“哼!你不是怕死么?现在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使出你的应有实力!”
正话间,火浪扑面,捎带着破坏性巨大已近致命的轰击,无数滚烫飞石从赤炎障幕后方向我溅射而来——划破皮肤、击伤关节,形成压迫的同时干扰视野,让我甚至未能察觉偌大的一个活人不知何时竟已闪现于自己身侧……
“你说的,曾经的强大也有一部分是拜我所赐。那么好!我这就让你重新感受!恒——星——爆!”
我心头一紧,连忙偏身迎击。所幸及时制住他的手臂,拧腰盘缠,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攻势撇向了空旷之处;与此同时,还附加两联撑脚,破坏其重心,跟进盘肘横扫,这才有效地逼迫他与我分开……
随着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以及地动山摇的强撼,我后怕到寒毛倒竖——因为周遭承受爆破的地面现已凹进一个巨型深坑,层层尽透,层层尽毁;坑壁上还冒着无数向心状窜动的火舌,条条凶险,条条毒辣。
炙确实飞跃性地比以前强了不少!若是这一击正中于身,我恐怕已经尸骨无存了,可见他真的动了杀心!
“怎么?就只有拳脚这点能耐?”
“炙!别逼我!”
“闭嘴!你还在瞧不起我吗?是我对你太过仁慈还是你依然傲慢地认为仅凭拳脚就能赢我?我说了,我会让你重新感受绝望!想被毁灭,你就只管继续吊儿郎当!”
我本想大喊“毁灭我对你有什么好处?”的,可惜尚未开口,他就已经发起第二波攻势,手攥两枚熊熊燃烧的火焰向我狂奔而来。
我一时恍然,仍想通过擒拿或是其他除了动用贮藏物以外的武技来规避锋芒,可等他贴身之后,这些想法却全都成了无稽之谈——毕竟区区血肉怎可长时间忍受超高温度的贴身互搏?
“废物,你还在等什么?!”
我速起一脚踢灭了他手中的火焰,然后立马下潜衔接扫堂腿,欲靠此出其不意将他放倒,无奈没能施展成功,反被识破伎俩硬接了一团由他口中倾泄而出的吐息,腿部遭到严重烧伤。
见状,我心中越发慌乱,于是连忙不过脑地跪地旋身熄灭火焰,抬脚则猛然扬起成片尘埃弥漫,接着撒腿就跑。
“不然呢?不然还能怎样?难不成要我用光与缝合线去做截击吗?贮藏物无眼,那样定会把同一路径上的炙给杀了的!”
我心里如是想着,但闻身后那不屑的声音再度传来:“跑?你能跑去哪里?你明明有那么多令我羡慕到死去活来的机会,可偏偏你要跑,偏偏一次也不珍惜!莉莉丝爱你,你留住她了吗?!有机会面见元首,你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了吗?!我和荆相信你,你在我们快死的时候有来找过我们吗?!”
听到这些,我终刹住步子驻足回头,然而却发现炙已没了踪影。
“看招!焚烬收线网——爆!”
原来他正在我头顶,大声叫喊着抛撒下一圈颜色奇怪而不知名的火种。
那些火种一落地就升起了成片滚烫到能在接触的瞬间即将人汽化的火墙!更糟糕的是,我已被它们重重包围,没有任何出路……
“长官快停下!”
此时荆跑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想要做点什么。
可炙只冷哼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停不了。我看枭只有去死了。”
……
万籁俱寂。
这一刻,我的心中异常平静。
看到正在向着自己快速收拢的死亡火墙,我并没有奢望炙会在最后一秒解除他的贮藏物,退一万步来讲,如今态势也早已远远超出了他可自行解除的程度。没有人能救我。最后被火墙吞没似乎也无疑板上钉钉。不为什么。以我所知道的,就是如此。
那么现在我还需要做点什么呢?
闭目、清心。
听世界之声。
“是生存?还是毁灭?”
我在今天犹如经历天人交战。
但受益匪浅,一世不可忘怀。
心系他人生命,让我可行大道无私。
心系自己生命,让我可历万难不悔。
“老伯,疯丫头,将军,千,1899,小雀斑,倉……谢谢你们。虽然你们今天不在我身边,但过去,记忆犹新,你们都教给了我生的含义。”
“莽,复兴会耳目,刑,亚基里的叛徒,老狐狸,傀儡势力,霁……你们是我的敌人,但亦激我在死亡的胁迫下绝处逢生,让我学会敬畏而永不妥协。”
能够达成超然的境界需要沉淀。
我何尝没有沉淀?
这些不都是沉淀?
荆谓生存、炙谓毁灭。我二者兼收,两方皆顾。
但求活着,就推己及人地施爱。
迎向死亡,则竭尽所能地反抗。
我和众生没有差别。
不因能力被上天眷顾而高人一等。
不因经历坎坷而较人更值得生存。
是故我为众生。我为众生。
……
就在这时,火墙完全合拢了。
我看到荆正以泪洗面。
我看到炙正错愕木然。
我还看到他们一起面向着未熄的火。
我还看到他们一起背对着风中的我。
我是光,一束须臾可入无相的光。
神识醒觉。
本元归化。
飘忽穿梭在超越尘寰的大界,俯瞰、远望、端详,傲行天地无涯!
最后回归,便轻拍他们肩膀。
待到二人惊讶回头。
我即悄悄开放管道。
“砰砰。”
向前比着枪的手势。
亦朝他们淡淡微笑。
“枭?”
“枭!”
……
紧跟下一秒。
天国降临于此!风华气贯长虹!
明世煌煌的金光接引晨曦齐到!
苍苍茫茫,浩荡普照,万物尽收!
若临圣音,恢弘震撼,方寸不遗!
……
直至是处的旧色还复。
碎石、残砖、断壁、废楼,凡所被光笼罩其中的凌乱死物悉数消逝。
这里已竟一马平川!
唯余荆和炙,溟和他的施工队,虽于光中长久滞留但人人完好如初。
他们依旧安然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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