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颤地坐下以后,老头愉快地提议希望带我游览一番墨城南部的风光,那神态,仿佛他自己是个热心的导游。
我深吸一口气,朝他似笑非笑地顿了顿脑袋——因心中暂时打不定主意而无所适从,但又不想表现出不合时宜的尴尬,于是只好无谓地望向别处,望向那些模糊了的景物。
直至现在我有了新的想法,那即是大概能把自己目前的情况比做像在玩一场抽取积木塔楼的游戏。
塔楼是我们互相在对方心中所树立起的人设,而组成塔楼的积木,便是我们在往复交谈中所作出的言行举止。
老狐狸和我要轮流从这座摇摇欲坠的塔楼里抽出那些稳定其核心的积木,并保证它不会在自己手上倒塌。
这无疑需要气定神闲,需要思虑缜密,还需要不可或缺的运气。因此全然不具以上这些的我,就只盼着老狐狸能够不灵光地出错,并看着他的老谋深算在某一瞬间轰然倒塌。
可惜那是幻想中的事。
接下来的现实,残酷地告诉了我他步步都走得轻车熟路,而我才是那个使塔楼在自己手中风雨飘摇的人:
一路上,我们把酒长谈。
我有心认为营造这种气氛是在遵循我自己的方法,也确实处处提防着心理暗示。然而融洽的假象却太过逼真,以至于已同真实相差无二。
在和气的对答声中、平等的看法之下、言出必复的交流过后,我苦寻不到任何能令我警觉与敌视的傲慢、欺压或蒙骗。反之则是看上去极尽谦逊、友好且坦诚的一个元首,说出了很多我所不知道但却急需要去了解的事。
譬如他的眼线所设置的各个监察站点、他的势力所能覆盖的最远范围以及他同另外两个元首的大小矛盾等等。所说的这些又通通涉及以往部署、近期规划与未来安排,最重要的还有一点,是他的年龄,外加一句:“我已经半只脚踩进棺材了,但我不打算死命催着科研人员去为我搞些可笑的,延年益寿的产品。还有五个恒星周,倘若得以顺利,我认为也已经足够……”
我没有听错,也没有猜错。以他的容貌来推断,的确如此。满脸纵横、深如沟壑的皱纹代表着他十有八九真的只剩下五个恒星周的寿命。
可他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他还在加深我对他的第二印象。
当然,不可否认,我的原意本就是是在藏好自己的前提下抄了他的家底,谁料他不按常理出牌,自己将家底如数倾出,甚至还在不断补充着,生怕有什么忘了告诉我!倘若排除了他犯上老年痴呆,这定是要博我同情啊,这定是要博我在改变对他的看法以后,还对他表示认同啊。
我认为我已洞悉,奈何在出来前就已经里外都被看得明明白白,自然让他占去了上风。
于是莫名其妙地也逐渐适应了银驹的速度,嵌合了他说话的语调,思想落到了同一个地步。或许这便是在无形间已难以排斥地成为了一丘之貉。
想起曾经听过最多的批评就是:“你不是个立场坚定的人,歪魔邪道自然远离不了。”
现今我感慨诚如他们所说——关于原则性极易被淡化,这是上辈子就有的事。包括在亚基里所伪装的,在费伦多所犯下的,皆是如此。即便自己深知这一点,亦都从来无法跳出!
“会不会有人把假戏给演了一辈子,便以那成为了真的?”
“可假戏所依托的,不正是设身处地的临境么?”
“倘若入戏出戏都不容易,那么评判则将如何?于我也是,于我对面所坐的这个老人也是!”
“然而除去演绎,或许还有布景并不切合于正在排练的那一幕……”
我止住了念头,最终意识到脖子上的项圈、似有还无的解药、我所挂念的疯丫头还有生死未卜的荆和炙都能够提醒我,我到头来还是被利用了的。老头现在所做出的这些,极具迷惑性,也的确能使我扭转态度,但它们终究是手段,终究是图谋,绝不可令我因之而改变曾经为了真正的诚意而立誓遵循的志向,绝不可令我因之遗失那面在危难中偶得并许诺永不将其颠倒的旗帜。
终于,我的塔楼稍稍稳住。
现在要交还给老狐狸,看看他如何走出下一步。
“嚯,这是发生了什么?”
刚刚结束思想斗争的我没留意,倒是一直观望着窗外,冷不防冒出了一句话,随即银驹也开始降速,最后悬停了下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所指,一直看向底下的人群。
他们拥挤在本该通车的道路上,鼎沸又全神贯注地像是在争吵些什么,全然没有发觉元首的座驾正临于他们上空。
久之,随着我们观望的时间愈长,以及人们争吵的声音愈大,混乱的原由便逐渐明朗起来:
那些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的,都是该片区的异生种劳工,而中间被团团包围的,则是一辆像是在慌不择路的情形下随手劫持而来,且已被砸得残破不堪的陆行车,里面似乎还坐着两个狼狈的,身着任务制服的清算者。
从激烈的喧哗声中可以草草得知,那两个清算者大概是清算错了人,或者说,是多清算了几个本不该被清算的人。
单只因此便引发了大规模的聚集。可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劳工并不苟且自己的性命——不同于亚基里的苦命人,但凡不是祸临自身绝不会有如此举动,顶多只敢站得远远的扔垃圾以表激愤。他们尽相反!他们是敢于为了维护“不应死”的同胞而抄起家伙事和清算者直接干起仗来!
在惊讶之余,我难免也替他们感到惋惜。
毕竟就我先前的经验而言,这些人都死定了。
打个比方来说,亚基里有明文规定:“任何对清算者有二级及以上攻击行为的异生种人都应以死罪就地论处。”相信墨城的评判标准定会更加严厉。
我难过地心想:“这下不管是不是清算者的错,他们都终将落得血流成河的下场了!”
过了一会儿,我就认为这预感是对的。
那两个清算者果然怒不可遏,气势汹汹地从车上跳了下来开始同乌压压的人群粗声对骂。
只是又一奇怪的事情发生。
他们开启管道后却并不将贮藏物倾泻到咄咄逼人还动手动脚的劳工身上,竟只是憋屈地对空喷发着,仿佛在做最后的警告。
“莫非他们还有善心么?莫非他们想要标榜自己这是仁至义尽?倘若换成炙或者其他的刺头,根本不会多出这一流程,早就把场地洗刷一空了!”
正当我看着他们两人忍无可忍行将出手的时候,远处传来了警笛的声响。然后没过多久,巡城的警卫便纷然而至。
“可这是哪一出?!”
我看见警员们并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血腥镇压劳工,反倒逮捕了两个清算者,不由得惊到目瞪口呆。
虽然劳工也被驱散,并且受到了集体贡献度扣除的处罚,但从头到位都没再流过第二滴血!
“这真的是墨城么?!”
我怔怔地望向了。
而他则略带无奈地咂了咂嘴。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难以理解,可这也正是我想事先点明的。在墨城南部,我的辖区里,不说别的,只此一条法律从我继位起就一直在严格实行,有机会我会让我闺女为你普及一下。于此地,劳工有劳工的法律,清算者也有清算者的法律,两套并行,针对各异。我没心思去偏袒谁,唯独谨照例法。更何况是现在,无从知晓复兴会渗透程度究竟几多深浅的情况下,我更不想再激化些什么矛盾使得接下来的安排举步维艰。你能够明白么?不过实话讲你知,清算与否我认为应当以是非必要来做评判的标准。假如是为了社会运转,那么便是必要;假如像是下面那两个蠢货的行为,就是不必要。很抱歉,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严厉的惩罚……”
我的头脑放空,无言以对。
难道这个大魔头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坏,他反而是个为了两族最大限度的和平而尽心尽力的人?!
那我初见他时所感应到的巨大怨气又是怎么一回事?
亦或者他还是意在拉拢我,并为提高我对他的认同而精心策划了这一场大型的表演,而后再借游览风光之由将我拉到了这个演出的现场?
那么更加恐怖的一件事就摆在眼前了。
他莫非已经看出我心中那个“不再滥杀且保留必要之恶”的起誓?因为只有如此,为了拉拢我并提高认同而策划演出的假说才可成立!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的处境危险了?
不对!不可能的!他无从知道!
可是,设若他已知道……
“假作真时真亦假。”
老头的虚虚实实,或者称之作我自己所以为的虚虚实实,已堪称化境。
我感到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