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自作多情,我和你可不一样。”
炙似乎是猛然间想起了同我作对的习惯,于是急忙抓住这个机会划清界限。
“啊,是么?那您这个当长官的,为什么也跑来这种地方一个人喝闷酒呢?”
“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
他大概是决定咬死也不承认自己有什么心事了,但我和荆都默默看着他,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看什么?你俩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我这没有故事。”
他说着忙避开我们的目光,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
然而我们并不打算放过他,甚至荆都直接走上前来面朝着他盘腿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了。
“说吧。”
“说吧,长官。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都说了没…”他抬起手欲将酒瓶朝我们丢来,但想想,深不可测地望了我一眼,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还能有什么故事?”他苦笑了一声,“我没有什么传奇的师门,我也没有什么曲折的经历。一切都是按照着既定的计划进行罢了。”
说完,他把酒瓶放在身边,挺起了腰杆。
“来到这个世上,我就已是高贵的身份,这就是既定的事。我是原始种人,是清算者。不管别的,这个世界的政权以及领导者,从我出生起就赋予了我能够去清算异生种人的权利。当那些猪猡们哄哄地挤在一起,淌在污水与烂泥混杂的脏乱之地时,我却能锦衣玉食,享受摩天大楼上的风景。我想这就是优越吧?我真是爱死了这种优越的既定,所以也感到十分庆幸。因为我的命让我能够处在一个安全有利的地位去向这个世界发起探索。”
他停下来,看了看我们的反应。
“干什么?”
“没干什么。”
我猜他一定是没料到连我这个老对头竟然都认真地听着,而且丝毫没有厌恶的神态,所以感到有些惊讶了。而旁边的荆也同我一样,抿着嘴唇,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怎么?你不感觉这有违你那虚伪的正义么?”他对我说道。
“呵,你还能谈出正义?”这下换我惊讶了:“感情你说这些是想要挖苦我的吗?其实你自己也觉得不对?”
“我可没说觉得不对,只是我以为你会觉得这很庸俗。毕竟你是多么清高的一个人啊。”说罢他学着我的表情,张开双臂,仰天长啸道:“啊!生命!你本该是平等的,可缘何这肮脏的世界却将你肆意践踏!”
……
不愿承认。
他确实模仿得惟妙惟肖!
以至于把我逗得没忍住笑,只有倔强地狡辩道:“我什么时候这样过?”
“你没有展现出来。但我断定你心里一定是这样!无时不刻都在给自己排着舞台剧,然后打扮成圣人模样朝着万民发表几次慷慨激昂的演说。你不是这样的人么?”
“我…”我无奈他总结得精辟,好在荆帮我解了围。
“长官,虽说如此,可似乎你和我们一样,也对‘善’这个词有着相同的认识呢。”
我一拍掌道:“对!否则你也找不准运用像‘肮脏’这类字眼的语境。我认为你能看清自己在做的那些事的性质。”
“所以那又如何?”他满不在乎地回道:“我知道害怕,我知道疼痛,我也懂得享乐,懂得来到世间一趟不容易。那些异生种人有脑子,所有我体会过的,自然都能类推到他们身上。可这难道怪我么?只能说他们运气不好,生下来就是猪猡。你知道在杀猪时,它们会惨叫的吧?是吧。那还不是照杀?因为你要取它们的肉,拿来果腹。”他转向荆,拿着手指在我鼻子前乱点着说道:“而我绝不会像这家伙一样忸怩作态!”
“好了,有完没完。”我本想反驳他猪与人不能相提并论,但转念一想又怕这论断在他眼前立不住脚,从而招致更多嘲讽,于是我只好胡乱凑出一句,多少回应一下不显得自己理亏。
“哼哼。”
他觉得自己赢了,于是畅快地继续说道:“我对自己有很清楚的认识,那就是不在乎任何谴责,让那些猪猡们该骂的骂!我是高贵的,就要俯视他们,因为生来如此,怎可不享尽这与生俱来的权利?
那时候我坚信的就是——早在我们出生前,贵贱就已经定好了。而我既是高贵的,就必定持握这高贵一条路走下去。”
他站起身来,捡起地上的军装披在肩头,身形似乎膨胀了一倍,正像他那恼人的骄傲……
“不过你们知道吗?就算是高贵,其中也分三六九等。”
“噢你可真是走火入魔。”
我感叹道。
“哼哼,没错。”他咧嘴笑着:“即便是已然身处清算者内部,我也要证明自己绝对是贵族中的贵族,是高等的领袖!而绝不是任凭人使唤指挥的无名小卒。我更要证明我是愿意为了清算者的共同目标而杀伐果断、使命必达的斗士,而绝不是徘徊在选择之间逆来顺受、避世平庸的无能之辈!”
“唉!还真是给你点机会你就拼命针对人啊!”我抗议道。
荆也感觉炙话里有话,像是受了批评一样抬不起头来。
而他见我们这样,便更猖狂地笑。
我知道他今天赚足面子了,所以情绪也从最开始的低落逐渐变得高昂起来,滔滔不绝地继续讲起他的光荣史:
“正是有着这样的信念,我才有着无比清晰的目标。在那个比拼贮藏物的时代,我就已经从无数的人中脱颖而出。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这炽火燃焰!这不仅可以清算异生种,甚至还可以处决原始种的炽火燃焰!那些用毒的比不过我,那些用汽的更比不过我,因此我更坚信我就是被命运选中,要来领导他们的人,这就是我高贵的命。但凡是有谁质疑我,我就会用实际行动来打他们的脸,但凡有谁不服,我就会把他们烧到服了为止。最早在哺育中心的时候,我就曾经以一挑十而不落下风。无疑是这天选的贮藏物让我能够同时攻防十面之敌,依靠它,我翻手覆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赢得了片区的头牌,为自己争取到了进入将校学习的资格。”
“嚯,你就是从‘学前班’开始打架的扛把子么,佩服佩服。”
“那么长官就没遇到相性相克的人?”
“哈哈哈!”
炙笑了笑,把荆抢了过去,自嘲地摇了摇头道:“还真给你小子说对了。”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转而用一种较先前更为成熟的语气继续讲述:
“自从进入将校以后,我才发现人外有人。我也的确经历过一段被人按在地上打的时期……
记得那是入学后的不久,几个高年级的看不惯我目空一切的作风,于是放课后把我围在了后操场的一个角落。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他们那帮人早在我入学前就形成了一个帮派,是全校都不敢惹的刺头。个个都是立志要在将来进入拼杀小队的暴脾气,所以多数教员也不管,甚至有时还纵容他们更暴虐一些。这也就导致了他们在校内无法无天,被他们逮到找茬的人也都只能自认倒霉。
但你们说我怕过谁?我那时还一心想着燃焰是天下无敌的呢!自然还当以前一样,发誓要一对多把他们给通通揍趴下!”
“哼,结果呢?”
我打算嘲笑他一番。
但他并不羞愧,只是双手一摊道:
“结果是他们当中不巧有水系的贮藏物咯,于是我的燃焰就蔫了大半!
怎么办?确实打不过了。
难道认输吗?
噢我可去他妈的!
我是天选之子,我怎么可能认输?
我命里就要当他们的头儿,怎么可能甘心被他们踩在脚下?
于是我就想尽办法和他们周旋。
半撤退半还击、找准软柿子捏、或是佯装打这个人,其实打另外一个……
就这样顽强地死撑硬抗,我还是敌不过这么多人,全身都被扎满了血洞子,衣服也被撕烂。更糟糕的是,不仅没让他们放弃,反倒还激怒了他们。
他们恶狠狠地扬言要把我斩断双手双脚,剁成肉沫逼我自己吃下去。还要把我削成人棍,扒光了以后挂在旗杆上,供全校展览。
屎娘的!
这会成为一生的耻辱!
你们知道将校的尿性么?
发生这样的事,他们不仅不会选择维护你,反倒会将你开除。因为你丢失了尊严,会给以后的将籍抹黑!接着各大媒体就会把你那羞耻的照片大肆宣传,让你成为世人的笑柄永远抬不起头来。基本上可以说,在那之后,你就与异生种的猪猡和粪头佬们没有区别了。可以提前收拾收拾行李,回家等死吧!”
荆听着焦急,忙询问:“那长官是怎么脱围的?您打败他们了吗?”
炙笑而不语。
“你问我打败他们了吗?呵呵。没有。至今我都不觉得我当时打败他们了。坦白地讲,我还输了个一塌糊涂,甚至被逼得看上去只有跪地求饶,舍弃暂时的尊严而为长远考虑这唯一的一条路可走了。你们觉得我会这么做吗?”
“嘁,你会这么做,母猪能上天。”我说道,“但是我不晓得你不这么做的话,又是怎么成为次席要员的。”
炙缓缓地把目光移到我脸上,我们四目相对。
他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这么静默而复杂地看着我,内心似有一万种很难说清的感触。
“你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吗?”
“都讲到这儿了,你不打算说?荆,你想不想听?”
“我想啊!”
“哈哈。”
炙微微地笑了声。
“我能脱围……全靠一个人……”
他似乎抽咽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想要去喝酒,可无奈酒罐子里已经空了。于是我猜他很痛苦,假如有一支烟的话,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点上,然后迅速塞进嘴里以做酒的替代。可惜他没有,所以双手不安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一个疯疯癫癫,看着好像精神不太正常的女孩子。”
他再一次望向了我。
而我没有说话。
“哈哈哈哈哈!你们在玩什么呀?”
他又发挥了自己惊人的模仿天赋,用毫无二致的语气复刻了这么一句。
“那时候,我听见她就是这样大声笑着朝我们问的,可是却不知道她人在哪儿。直到头顶有个影子晃了下来,我才发现原来她之前就站在高高的围墙上。”
炙的心神游离,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她是个苗条的女孩儿,个子又很高。漂亮、开朗,眼里就像是有星河一般,所以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总喜欢扯掉领带,把制服的外套敞开来穿、时常咬着根路边摘来的长毛草,在愉快的时候就会吹上一曲悠闲的小调,甚至比很多男孩儿都要潇洒…虽然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常打理自己的头发,但她不常打理的头发却一样很好看,总能和她的身材相得益彰……如果说这些都不算什么,那么真正最让人难忘的,就是她好像无时不刻都挂着一副无所畏惧的笑容!即便眼前站着的人全都凶神恶煞,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放倒。
我只记得在我正因困境而感到绝望的时候,她喊了这么一句:‘你们在比试暴术吗?加我一个呗。二对十,怎么样?’
起初我还在内心笑话她的狂妄与不知天高地厚竟不输我分毫,但片刻之后,我却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她做到了。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就已经掀翻了三人。
是因为她的贮藏物很厉害么?
从那时的表现来看并不见得。
她的贮藏物不过两根血红色的生物骨刺而已。
可究竟为什么那些人全都败下阵来?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境界不同吧?
……
不一会儿,她就赢了。
正像从前我在哺育中心时的那样——以一挑十。
而我也因此脱开了身,最后只见到她朝我打了个响指,然后蹦蹦跳跳地转身离去的背影。”
讲到这里,炙不住地用拳头轻敲地面,低声道:“丢脸呀,丢脸呀,竟然让一个女孩儿抢去了风头。还把自己那副糗样让她看了个遍……”
他闭上眼,沉浸在无限的回味当中。
“那一次的相识之后,我比过去开悟了很多。我发现能使我们高贵的,原来并不只有贮藏物本身而已,更该拥有的还有对贮藏物的掌控与应用。所以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地将她当成了自己追赶的目标。
我在暗地里发誓,一定要努力补上应用方面的欠缺,不辱自己的天命。在将来还一定要超过她,然后将光荣展示在她面前,一雪前耻,并把这称之为‘礼尚往来’。我要让她知道,我并不是一个需要她施舍帮助的丑小子,而是真真正正的天选之子!因为我的命一定是这样的,我也一定会让我的未来朝着这条既定的路程发展。
于是魔鬼训练就开始了。
在各项考核中,我一直都在暗暗与她较着劲儿,其间也从她身上学到很多。
我们时常都在休息时间一起前往训练场。在他人享受悠闲时光的时候,我们却在场上挥汗如雨。
我们还经常在训练完之后一起返回宿舍,归途中最喜欢做的就是看着头顶纷纷飘落的树叶,吹着秋天凉爽的风。
她约我一起去偷过教员出的试卷,只为照应同级那些有困难而求她帮助的人,然后我们一起被抓,写了整晚的检讨。
我约她一起上过最高的那栋教学楼的天台,只为检验我们的身体素质达到什么水平,就从那儿一起跳了下去,然后对床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遇到瓶颈时,我一般会选择自己憋着埋头苦练,而她看见了,总要落落大方地自发过来指导我。
不过,我也并非是一直接受帮助的那个。
因为她的方向感很差,所以每每训练到深夜,我就一定会自荐去当她的人工导航,否则这个路痴没准儿会走丢在学校的小树林里。
哈哈……
就这样过了很久。十五个恒星周的寒窗吧?很快就到了毕业的日子。
我满怀信心,誓要用最后的考核来证明自己的命。然后我做到了,并且成为了全校的神话。
虽然终了,她还是压我一头。
但我们确是以第一第二的成绩,成为了席官的预备役。
我和她约定,一起来到中心镇——这个亚基里的首府城市。在那里,继续进行我们的征途。相信会有一天,我们能够前往全球的心脏之地墨城,跻身上位,在那里真正攀登世界的顶峰。
我一直都坚信我的命会是这样的。
甚至在分别的那一晚,我还做了场真切无比的梦,梦到我和她成为了整个奥伽墨历史中、上百个恒星周里难得一见的绝配搭档。
我们一起去了墨城……”
炙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了,最后,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但我和荆还是注意到有一滴微小的眼泪从他眼角的位置悄悄滑了出来,很快又蒸发在空气当中。
他强打精神,重振语气。
“我们一起去了墨城!”
可最后,还是难捱失意,长长叹了口气。
“呵。哪有什么天命?哪有什么高贵?我,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一步步走到现在这种田地的。她没有成为我的搭档啊,我们也没有前往墨城,没有!有的,只是一个从天而降的,躲在编制外的糟人莫名其妙地把她从我身边抢了去!过上了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生活!有的,只是我谨遵‘旨意’,奉命出兵,却遭尔虞我诈,成了战场上可以肆意丢弃的棋子!甚至还失去了拥戴,不再被称作主力!原来这才是我的命,我一直都不高贵啊……”
“长官……”
“好了,不说了。”
我低下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想刚才是我嘴硬了。我们的确是……”
“好了,不说了!”
我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
“长官…您需要抱抱吗?师父说人在难过的时候,只要有人抱抱,就会好一点。”
……
“滚滚滚滚,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