霉运总是接二连三,就像有意试探人们对生活的容忍限度。
就在斯蒂亚诺朝着“天使家族”这一方向努力,梦想着有朝一日能比肩亚伯拉罕和查拉图之流时,《土地保护法案》横空出世,像一道轰然降下的铁闸门,没得商量地隔开了斯蒂亚诺们试图撷取神性的那只手。
那年安德烈·斯蒂亚诺十六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他的未婚妻是图铎家族某旁支的小女儿,双方长辈已经商量好了彩礼和嫁妆,敲定了婚期和场地,并开始琢磨婚宴的菜肴和宾客名单……闲暇之余安德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陪未婚妻跑裁缝店,她监督婚纱缝制进度的样子就像国王监督自己修筑中的城堡。
喜悦的气氛一连弥漫了两月有余,这份喜悦一方面是出于对年轻人成家的祝福,另一方面是这桩婚事能带来巨大的政治利益,图铎家族是名副其实的天使家族,而亚利斯塔·图铎深受皇帝器重,如果能搭上这条线,那么斯蒂亚诺家族的路会好走很多。
天翻地覆的那日,正值年度大会,皇帝陛下会召集帝国的肱骨之臣,对过去一年的利弊得失进行总结,并做出一些重要的判决——能参加这场会议说明自身达到了一定的分量,但千万别高兴得太早。
因为在那一天,有人会得到封地作为嘉奖,有人会被褫夺爵位打入牢狱,有人会被削去手指以示警戒,更有甚者会被当堂活祭——生杀予夺皆在神明的一念之间,帝国的运作向来如此,只不过那场会议会让人将黑皇帝的权威又一次铭刻于心,并杜绝搞偷偷摸摸搞小动作的念头。
先祖也出席了那次会议,他四肢健全地回来了,但脸色却很不好。
几位长辈跟他在会议室通宵密谈,安德烈虽然没有资格旁听,但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变化。
三天后,图铎家的人来了,他们对退婚一事深表歉意,在退还彩礼之余还备上了厚礼,老人们像是早就知道了他们会这么做,沉默地接受了,年轻人们却觉得受到了羞辱,面红耳赤地想讨个说法——作为当事人的安德烈自然是其中之一。
“噢,安德烈,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小伙子,前途无量,未来光明,我是很乐意好好栽培你的。”他未来的岳父,图铎子爵眼中闪烁着戏谑的光芒,“但皇帝陛下在会议上说了,‘每一寸土地都是帝国神圣不可侵犯的财产,禁止为了一己之私破坏’。”
“在安提哥努斯大人和梅迪奇大人选择绵延自己的血脉后,土地就越来越不够分了,开垦都来不及,又怎么能破坏呢?”
安德烈很快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他已经是序列5的天文学家了,长辈也跟他提过晋升“炼金术师”的仪式。
抽取一定区域内的全部生命力,土壤将沙漠化,湖泊将尽数干涸。
但土地本就是一种珍贵的封赏,往往和爵位联系,一块气候适宜的土地能种植蔬果,放牧牛羊,用于租赁,修建猎场,打造景点……能带来许多种可能性和巨大的经济收益,最肥沃的肯定是公爵们先挑走了,次一些的属于侯爵们,再往下是伯爵,子爵,男爵,但谁也不会想分到一片荒芜之地。
“我们的途径被泄露了。”
这个认识令安德烈顿感毛骨悚然。是家族中有叛徒?高层究竟被渗透到了什么程度?最重要的是,这个消息到底有多少人,多少家族知道?
众神纪元可谓“天使地上走,半神多如狗”,斯蒂亚诺在光辉纪元也算不上名门望族,现在想跻身一流怎么也得多培养半神……可在土地资源本就不够分配的情况下,他们举行晋升仪式势必会引起众多贵族的不满。
在《土地保护法案》颁布之前,他们尚有周旋的余地,可以通过拉拢一批人来对付另一批人,但黑皇帝已经表明了态度……触犯祂的法律就是触犯祂的权威,恐怕捞到手的神性还未焐热,就会被烧死在十字架上。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图铎子爵叹了口气,“你能理解我的决定,对吧?”
安德烈死死捏住拳头,血管从手背上凸起。
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们?凭什么是斯蒂亚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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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伊莉莎·斯蒂亚诺将那封未曾寄出的家书烧成灰烬后,她的房门被叩响了。
作为一个女子,在半夜响起的敲门声本应该让她心生警惕,可她却面色平静,直截了当地打开了门,甚至没有透过猫眼看看是谁。
“赞美贤者。”
“赞美贤者。”
深夜的造访者是一个黑发紫袍,腰间悬着窥秘之眼的挂饰,戴着无框眼镜的女人,她虔诚地在胸口画了一个倒三角形,而伊莉莎向她致以同样的礼节。
“奥利维亚女士,都结束了吗?”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点,“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叫作奥利维亚的女人嘴角含笑,相当温和地说:“多亏你的告知,骚乱平息得很及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作乱者罪不至死。”
“那就好,感谢你们的宽容。”
见伊莉娜松了口气,奥利维亚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当然啦,即便你没有向我们说什么,今晚的事情该怎么解决还是怎么解决,但你诚恳的态度值得表扬,亲爱的工匠小姐。
“好啦,那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奥利维亚说,“祝你有个好梦。”
“我能去看看他们吗?”伊莉娜眼睫微垂,“我只是……”
“不必解释,亲爱的,亲人去看望亲人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奥利维亚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而且在你宣誓加入学派的时候,只承诺过三件事——不泄露学派机密,不伤害学派成员,不亵渎隐匿贤者。至于怎么解决‘家庭问题’,是你的私事。”
“谢谢您,奥利维亚女士。”
她们穿过夜色,穿过沉入梦乡的居民区,而军事区和居民区之间有一片相当空旷的地带,唯一的建筑是一座圆柱形的堡垒——这是存放封印物的地方,叫做“米诺斯迷宫”。
借着摇晃的火光,伊莉娜看到了几张熟悉的脸,其中一张脸属于她的表兄,再近一点,伊莉娜看见他们被铁链绑的结结实实,脚上也拴着一个个沉重的铁球。
几个紫色调的隐匿信徒围守着他们,一个穿着短披风,一个穿着拖地长袍,还有一个袖口和领口缀着蕾丝——学派准许在不伤风化的范围内改造制服,据说这也是教义的一种体现。
还有另一批眼熟的人,他们也是斯蒂亚诺家的工匠,并没有被像犯人一样对待,但依旧局促不安。
“是你——?!”
在她看清他们的时候,表兄也看见了他,面孔立刻涨得如要爆炸般通红,如果不是因为手脚都被束缚着,他一定会冲过来把伊莉娜撕碎。
“你这个家族的叛徒!目光短浅的贱人!不知羞耻的婊子!”
唾沫星子激烈地从他的口中喷出,伊莉娜皱着眉退后了一步。
表兄还在叫骂,“你不帮助我们完成家族的光荣使命就算了,竟然还把我们的计划透露给外人?!你简直……”
“你简直蠢得跟头猪一样。”
伊莉娜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这是在什么地方?这里可是边境!而且马上就要入冬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半巨人随时都会打过来!结果你还带着人引发骚乱?!你是不是有……”
“不。”伊莉娜很快反应过来,她的目光严厉地在表兄脸上搜寻,“你不会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你是为了……”
“为了掩护安德烈·斯蒂亚诺。”奥利维亚慢悠悠地说,“在声称改信贤者之后,他行事恭敬,态度虔诚,五年以来皆是如此,但贤者大人总觉得他心思深沉,于是展开了一道考验。”
“我们在闲聊时‘无意地’向祂透露了一个消息,那就是米诺斯迷宫中有些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小玩意儿。”
奥利维亚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男人渐渐煞白的脸色,“如果他一直寻思着怎么绕过誓言,将‘隐者’的魔药配方和晋升仪式传给家族,那祂应当对这两样东西很感兴趣。”
在发誓的时候,每个信徒都会签下一式两份的“公证书”,一份存进档案室,一份自己留着,而那两样封印物一件对应“堕落伯爵”,一件对应“欺瞒导师”,组合起来兴许真的能骗过神秘学意义上的誓约。
“所以在得知你们试图掀起骚动时,我们下意识以为这是为了方便他接触那两样东西,便在迷宫内部设下埋伏。”
奥利维亚耸耸肩,看上去很无奈。
“可谁知道他直接跑了呢?也不知道该说他不按套路出牌,还是该夸他当断则断……不过既然贤者大人已经接手了,想必也不会拖太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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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
鲜血从安德烈·斯蒂亚诺口鼻中流出,在溅上白雪之前被他敏捷地捞住,与此同时,祂的内脏也开始作痛,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体而出。
“不对!”
安德烈撸起自己的袖子,一些黑色的荆棘浮现在他的皮肤上,仿佛有生命一般窸窣挪动,舒展枝条,而自己健壮的小臂竟然干瘪了下去,与此同时他的皮肤上出现了一个个红色的疹子……
不,那是一个个快速膨胀的花苞!花瓣层层抖开,最里面的却不是花蕊,而是一颗眼珠,正骨碌碌地打着转。
“等等……这不是……”
这是隐匿贤者赐予祂的“知识”,是“神秘学家”魔药的赠品,隐匿贤者将三团颜色不一的知识之光摆在他面前,他选中了红色的那个,于是便知道了曾有一只歌颂爱情的夜莺,曾有一朵由鲜血染红的玫瑰,曾有一份被弃如敝履的爱情……也获得了这个强力的魔法。
这个魔法曾经为他所用,黑色的荆棘能为他绞杀一头巨熊,可现在却在压榨他的生命力!
“很遗憾,你没有弄明白《夜莺与玫瑰》的真谛。”
一个温和的声音发出遗憾的叹息,安德烈触电般颤抖起来,几欲昏死过去。
“被辜负的感情不会就此死去,而是会酝酿成毒药,比如那个少年的爱意……也比如我对你的信任,安德烈·斯蒂亚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