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是三个月过去。这一日,齐源来到裘千仞的房中,刚一进门便发现两个一模一样的“裘千仞”正对坐着说话。一人一身黑衣,坐在上首;另一人一身黄色镶黑边的锦衣,坐在西下首。齐源先拜见了黑衣人,他正是裘千仞,又同黄衣人打了招呼,这便是裘千丈了。裘千仞请齐源落座,后者拱手谢座,坐于东下首的位置。
裘千丈笑道:“老齐,你定是发了大财吧。”
齐源眉头一皱,道:“裘舵主说笑了,我能发什么财。”
裘千丈嘿嘿一笑,道:“衡山派一灭,留下这么多空置的产业,还不足老齐你大捞一笔么。”
齐源听罢大怒,霍然站起,戟指裘千丈,怒道:“你胡吣什么!”这些时日铁掌帮将衡山派的产业收纳大半,其中涉及种类之广,价值之大,无不令人咋舌。本来这算是一件大好事,铁掌帮人人有份,个个吃得满嘴流油,不想却在内部起了龌龊。
原来主持此类事务的是管理后勤的猿捷堂,也就是刘不易和裘千丈那一堂。然而齐源的鹤鸣堂掌人事,每一项产业的人事任命都要经过他手,这就造成权力交叉、互相牵扯的局面。方才裘千丈来找裘千仞说话,其实便是来告齐源的刁状。
裘千丈笑道:“我可没胡吣!我就是奇怪,咱们如今的产业里,姓齐的管事也太多了吧?就算不姓齐,也是与姓齐的沾亲挂故。齐长老,这怕是有些不妥吧?”
齐源怒道:“你……你含血喷人!对于诸位管事,我都是量才而用,虽有些亲戚故旧在里面,也不过是物品更加了解他们的才能,知道彼等能够胜任罢了。反倒是裘舵主你,最近上下其手,吃了多少浮财?很多人向我禀报,说产业中账目和实物对不上,怎么,当着帮主之面,让咱们一一甄别么?”
这下轮到裘千丈跳了起来,怒喝道:“你这王……”
“住口!坐下!”裘千仞沉声打断他的话。
裘千丈脸色时青时白,哼了一声,再次坐下,扭开头去。
裘千仞转向齐源,和声道:“齐长老,我大哥不懂事,言语无忌,望你多多谅解。”
齐源低下头去,脸上犹有愤愤之色。
裘千仞慢慢道:“你们所说之事,我已知晓,我不会说些大家都是兄弟,要精诚合作之类的糊弄话,这样吧,如今大家各有理说,又互不服气,不如便让一个人在中间监管,此后大家只管自己的分内之事,不许插手旁事,若有滥用职权者,贪污受贿者,污蔑造谣者,便让监管之人以帮规论处,谁都不得置辩!”
齐源和裘千丈闻言,俱都愣了愣。
裘千丈小心问道:“这个监管者是?”
裘千仞道:“田长老。”
裘千丈惊呼道:“田老铁?!”
裘千仞冷声道:“你说什么?”
裘千仞忙摆手道:“没……没什么。”他向齐源看了一眼,正好齐源也看过来,两人面面相觑,俱都暗叹一声。
这位掌刑罚的田玉,在帮内只认帮主和帮规,其余毫不在乎,可谓铁面无情,帮内人称“田老铁”,有他参与进来,鹤鸣堂和猿捷堂的日子都不好过。
此时齐源和裘千丈都是一般心思:早知如此,大家各退一步,商量着来就行了,何必闹成这样?可惜覆水难收,裘千仞命令一下,便是定论,不容更改。
两人讪讪地告辞离去,裘千仞不禁摇了摇头,他其实不愿为这等事耗费心力,然而处在帮主之位上,有些事便不得不想,不得不做。
他站起身来,刚欲去院里演练一番拳掌,又有人前来禀告诸事,等待各项事务处理完毕,已是华灯初上,裘千仞吃罢晚饭,在院中活动一番,却是越发精神,毫无睡意。于是他漫步行来,不知不觉沿小路转入后山,进入白骨洞,又转到后洞所在。
这白骨洞分前后两洞,前洞系人工开凿,摆放床桌椅凳,作为裘千仞读书闭关之所。后洞则是天然形成一大洞穴,冷气森森,摆放着铁掌帮历代帮主的尸骸以及各自心爱之物。
裘千仞来到东南一角,拜倒在一具尸骸之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默默祝祷:“师父,徒儿虽不孝,亦会努力经营铁掌帮,虽不敢保证本帮源远流长,起码我在之日,绝不令其弱于人前。望师父泉下有知,保佑于我。
裘千仞祷告完毕,返回前洞,在一旁一个大书架之内随意翻阅,这里并无经史子集,只有武功秘籍和武林秘闻之类,有些是铁掌帮自己搜罗而来,有些则是一些帮派被铁掌帮剿灭或收服后,筛选一番集合于此的秘要。
裘千仞翻出一本《江翻海沸》,坐在书案前阅读,这是从衡山派搜集来的一本秘笈。其实衡山派以剑术见长,铁掌帮歼灭衡山派后,也得到了其不少剑谱,然而裘千仞只是大略翻看便失去了兴趣,因为与他本来路数并不相合,就算借鉴意义也是有限,反而是这本《江翻海沸》,引发了他的浓厚兴趣。
他看了此书才知道,当日独孤飞与自己拼命时所使的秘法,正是记录于此的江翻海沸术,一旦使用此术,人体全身血液便如沸水般蒸腾开来,化作血气充盈于内,不但大大助长内力,还能使人力量暴增。如独孤飞,一旦使用此术,内力和力量瞬间提升一倍,所以当日才能将自己逼到那般境地。不过作为代价,此术使用后只有一击之力,就算不动武,也只能支撑一时三刻,过后便会缺血而死,无药可救。
裘千仞近来抽空钻研此术,想将其作为一个底牌使用,对他来说,不必有什么翻倍,能够瞬间提升三成力量和内力,便是绝对的底牌。可是其副作用也不容忽视,那便是耗费大量血气,致人死命,如今他已有些改动的思路。
正在此时,就听洞外有人叫道:“属下求见帮主。”
裘千仞走出前洞查看,原来是帮中弟子,见到裘千仞禀道:“启禀帮主,襄阳分舵的兄弟送来一个孩子,要求见帮主。”
裘千仞道:“是哪位兄弟新收的弟子?如今天色已晚,且等明日白天再说。”弟子却是有些迟疑,道:“那孩子说一定要立刻见帮主……还说是帮主的故人,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他的腿是断了的。”
“恩?!”裘千仞心下大奇,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便随弟子下山而去,来至一块空地之上,却见几个铁掌帮弟子举着火把,团团围在一起,对中间的什么东西评头品足,齐源正在一侧说着什么。大家看到裘千仞来到,纷纷行礼,让出一条空隙,露出中间那物来。
只见一个担架摆在那里,上面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皮包骨头,瘦得好似麻杆一般,此时正在昏睡,被一袭破衣裹着。他一条腿向一侧不自然的弯着,呈现一个诡异非常的V字,就像是被人生生掰折再长成的畸形。裘千仞皱了皱眉头,上前细看,却觉得男孩十分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他仔细想了想,恍然道:“这不是小石头吗?怎么变成这样了?!”
齐源上前道:“帮主可是认识这孩子?”裘千仞叹气道:“认识,我和这孩子还有一段缘分。先别说旁的,赶紧把他抬到客房,请大夫诊治,若是需要什么补物尽管取来用,不必报我。”
等帮众将小石头抬下去,裘千仞领着众人来至大厅,在首位坐下,问道:“是谁把他送来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源指着一位中年人,道:“帮主,这位是襄阳分舵的舵主袁华方,帮主有事可以问他。”
袁华方眼见裘千仞疑惑的视线转来,便道:“属下今日路过和顺楼办事,发现路边有一个小乞儿正在乞讨,属下本来不在意,没想到经过他身边时,这小乞儿却把我拦住了,还问我是不是铁掌帮的。属下当然承认了,反问他是谁,他就把脖子上挂着的一个泥饼摔碎,从中取出一枚铁掌令来。属下认出那是帮主您老人家的令牌,实在吃惊非小,忙问他是怎么拿到的,那小乞儿说他与帮主熟识,要我带他来见您。属下觉得此子有些蹊跷,他又一直闹着要见帮主,说有重大事情相告,属下不敢耽搁,便带他连夜至此。如有叨扰帮主之处,还请帮主恕罪。”
裘千仞道:“你做得很好,这孩子对我确是十分重要。”随即扭头对齐源道:“齐长老,赏袁兄弟百两黄金,再带他去武库,任他挑选一门武功!”
齐源答应一声,带着袁华方下去。裘千仞到客房探视小石头,此时大夫已然诊断完毕,施过针石,小石头已经醒来,见到裘千仞,一把抓住裘千仞的袖子,睁大眼睛道:“我奶奶没了!腿也废了!你说话还算不算数?你收不收我为徒了?”
旁边帮众喝道:“放肆!”裘千仞摇手止住,任小石头抓着自己袖子,轻轻拍他手背,安慰道:“你放心,我说话算话,定会收你为徒。你的腿没事,好好修养便会恢复。”等到小石头心绪平静,再次昏昏睡去。他走了出去,问大夫:“这孩子还能复原吗?”
大夫道:“这位小兄弟固然身弱体虚,但都是外伤和饥饿所致,只要注意调养进补,应当无妨。只是那腿……”
裘千仞道:“怎样?”
大夫叹道:“有人把这位小兄弟的腿骨生生打折,又侧弯着固定起来,此时骨骼已然长好,恐怕终其一生,也是个畸形残废了。”
裘千仞皱眉问道:“一点办法也没有?”
大夫道:“没办法了,除非有仙药,可以断骨重生,那又怎么可能?”
裘千仞听了,刚欲说话,脑海中忽有一道亮光闪过,喃喃道:“黑玉断续膏!”
大夫不解,问道:“黑玉断续膏,这是何物?”
裘千仞随口答道:“是一种疗治骨伤的圣药!”他说着话,心中却转了无数念头。
其实对于小石头,他不甚在意,若是能治,费些财物也是无妨,至于收其为徒,他也不打算食言,不过那是对方伤好之后的事,而且教多教少,抑或不教,还要看这孩子的资质,以及他自己的心意。
此时裘千仞所思所想的东西,并非黑玉断续膏本身,而是其配方,那才是真正珍贵之物!
论自己与惠普当年的牵扯,自己若是遣人去西域求药,八九能成,但若想得到配方嘛……哎,当日自己白白赠给惠普《九阳神功》,真是失策!起码也该留下一卷经书,此时正好卡其关键,以做交换。不过当年一番赠经善缘,只要好好利用,取得配方亦有很大可能!
他负着手来回走动,看到大夫还站在那里,便命他道:“尽你所能,为这小子好好调治身体。先下去吧!”等到大夫应命退下,他暗暗想道:“我要亲自走一趟,或暗取,或硬夺,总要把这配方弄来才是。有了这个,对于铁掌帮可谓好处无穷。然而如今首先需确定的,是惠普是否已经得到这种药物。”
裘千仞由此想了一个主意,去书房亲写书信一封,将求取黑玉断续膏,为徒弟治伤之事写明,然后交给齐源,道:“派人备齐礼物,带上我的书信,去西域找惠普大师,把药带回来。”
齐源答应一声,下去料理不提。
此后裘千仞一面处理帮中日常事务,一面等待回信,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派去西域的人终于回转,带来了一小盒黑玉断续膏,以及惠普的回信,信中开头是些客套之词,后面便是试探,问裘千仞何以得知他手中有黑玉断续膏?并说了一大篇此药极其珍贵,他手中亦是不多,此次已将绝大部分药膏寄来云云。
裘千仞见信大喜,当下先找来大夫,将药膏给他,说明用法,令其给小石头治伤,并暗暗嘱咐他:“此药需留上些许,实验一番,看是否能析辨出具体配方。”过不数日,小石头果然伤势见好,又过些天,他竟能在屋中慢慢行走了。裘千仞亲自看视之后,不禁啧啧称奇,又问大夫此药配药之事,却是全无头绪,裘千仞也未怪责,反而好言安慰。
这一日,齐源来找裘千仞禀报帮务,谈到小石头的情况,口吻颇有惊叹之感。裘千仞哈哈大笑,将一些有关黑玉断续膏的情报说了,并大略谈及自己与惠普间的过往,道:“这种药膏的功效,齐长老想必已有认识,生死人是不成,肉白骨则是确实。此等神药的药方,正该为我铁掌帮所有。”
齐源听罢亦是认同,这等外伤神药,哪个江湖中人不想要?但他并不愿裘千仞亲自去取,劝道:“与此药相比,帮主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帮主若去西域,帮中有大事时,何人能够做主?”
裘千仞道:“如今能有什么大事?四堂各司其职,诸事有条不紊。我不在总舵时,你在中间协调一二,若真有大事,再写信给我决断。”说着将自己的铁掌令递给他,“你负总责,若有不服者,你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齐源闻言无奈,只好接过铁掌令,躬身应诺。
待齐源离去后,裘千仞沉吟一阵,又遣人找来裘千丈,递给他一面铁掌令,嘱咐他道:“我走之后,你要监视齐源的一举一动,若是一切正常,你就听之任之,不许违逆!不然我回来后必不饶你!但他若有异动,如与帮外之人联系,或做有违帮规戒律之事,你便持我铁掌令,去找田长老和雷长老,他们自会帮你。”
裘千丈大喜,满口应下。裘千仞又嘱咐他一番,才让他退下。
随后几天,裘千仞又找了总舵内几位头面人物,各有嘱托,并将手头一些帮中事务处理清楚,然后在议事大厅召集各方管事的长老和舵主,正式宣布自己要离开之事,只言有机密大事要办,并任命齐源为总舵留守,代自己处理帮务。
众人心中虽然疑惑,却也不敢对裘千仞的命令稍有疑问,只好纷纷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