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完手中奏折的黄道彰相当生气,他当时的反应跟陈宥几乎一模一样:何人胆敢直接向信王递折子贬损乾陵阁阁老!?
但生气归生气,黄道彰既能担任阁老,自是有其过人之处的!他很快就猜到了写折子的人,也明白了此人递折子的动机——无非就是为了打击报复,宣泄私愤,损害自己的名声。
没错,此人便是黎平之!
既如此,黄道彰反而平静了,当他依王命阅完这些折子之后,便取来墨宝写了一封书信,请令官带回呈予信王,信中写道:
“臣受王上所托,组建乾陵阁,立志为襄国严选贤德之士,以强国运。臣深得王上信任,不敢辜负王恩。在遴选过程中,臣严守入阁之道,既论功绩,也察品行,不失偏颇,问心无愧。无奈总有异心之士,攀附关系,蝇营狗苟,若臣听之任之,则有负王恩,心有愧也!此番对臣之非议,恰是臣奉公行事之力证!臣在此谢过王上对臣的褒奖,请王上安心,臣定当恪尽职守,以报王恩。”
黄道彰巧妙的转换了黎平之意欲报复的效果,折其锋芒,化其尖锐。信王阅后并未多说什么,只留下一个淡然的微笑。
黎平之此番动作,既没对黄道彰造成什么影响,也彻底阻断了自己入阁的道路,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不是挺好的结果吗?襄国的强盛,多得阁老您的强大助力。”陈宥托着腮,很认真的听着。
在黄道彰严格的审查下,乾陵阁初选院士六人。这六人一时风光无两,被众人称为“乾陵六杰”。
而未能如愿入阁的黎平之仿如霜打的茄子,回到中书院继续履行学士之责。本就心境扭曲的他思想上变得更为偏激——只要是稍涉乾陵阁的事务,他便毫不掩饰的嗤之以鼻。
乾陵阁的变故发生在两月之后。
先是原凛州名仕,六杰中的“乐杰”玉潇扬主动辞去院士之职;后是“字杰”华墨衍借着名声大噪之势,高价出售墨宝,引起群愤,被指谋私利而遭到吏部廉明台的查问。
时任阁老的黄道彰自然要对亲自审查选出的院士负起责任。
他与玉潇扬深谈了一宿,最终同意了玉潇扬的离去。至于同意的理由,只是简单的呈报了“心随所愿,向往自然”……
往事说到这里,黄道彰看到陈宥在微微摇头,便问:“老夫有何事没说明白吗?”
“阁老与玉前辈深谈一宿,绝无可能只是‘心随所愿,向往自然’这个简单的结论,此结论晚辈尚有疑问,阁老是怎么说服信王的呢?”陈宥道出了他摇头的原因。
“老夫其实并未说服王上,因为王上没有深究玉潇扬离去的原因,”黄道彰捋了捋银须,眼里透出惋惜之色,“你可知其中原委?”
“信王竟没有深究吗?”陈宥有些吃惊。阁老放其离去,信王亦未深究,陈宥沉吟了一句:“难道是朝堂有负玉前辈吗?”
不料黄道彰点了点头,肯定了陈宥这不大笃定的猜测。
玉潇扬被冠以“乐杰”,并非浪得虚名,此人善乐器,尤以琴、萧见长。绝技是一人独奏自创曲目“凤栖梧桐”。此曲虽结合了琴和萧的曲部,但玉潇扬一人便能完成,他灵活的双手或拨弄琴弦,或开闭萧孔,传神的演绎出熠熠生辉的凤凰从九天之上盘旋而下,优雅的落在梧桐树上栖息的画面。
宫内乐师有效仿者,要么无法单独完成两个曲部的演奏,要么奏出的曲目疲于追赶旋律,让听曲的官员们直皱眉头;让两名乐师配合,又少了一脉同心的神韵,空洞无神。
玉潇扬凭此一曲成名,无可替代!
但烦恼也随之而来,正因为玉潇扬的无可替代,导致但凡有些节日庆典,使节往来,玉潇扬都被点名出场,装点门面。
他的本意是入仕之后,能潜心专研乐理,谱写新曲,为襄国创造更多的传世曲目,不料事实却与其意愿相去甚远!当他发现自己被当成了一名寻常伶人呼来唤去之时,嫌隙渐生。
使其决意离开乾陵阁的导火索是一次招待胡虏使节的晚宴之上,被丞相李玄忠强留作陪。凛州出身的玉潇扬,本就与当时欺压自己的外族胡虏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听闻此番晚宴是为胡虏而设,他已表现出抗拒之意,无奈主持接待事宜的丞相李玄忠命御林近卫将玉潇扬视如珍宝的琴萧都摆上了乐台,使其不得不从。一首成名曲演奏完毕,玉潇扬便想离去,谁料胡虏使节竟听出了其中玄妙,认出了玉潇扬乃凛州人士,便向丞相提议,让这个“昔日同乡”一同宴饮。玉潇扬自然是一口回绝。可李玄忠却没有替这位乾陵阁院士着想,而是压低声音,以威逼似的口吻说道:“老夫岂能容你一己好恶,损吾之颜面,罔顾国体!若是不从,便与你的宝贝道别吧!”
李玄忠话音刚落,几名御林近卫便装模作样的上了乐台,抬走了玉潇扬的琴箫。
看来丞相是早已熟稔这位“乐杰”的生平和心境,提前布好了局,迫其就范。
玉潇扬强压着不满和怒火,闷头饮酒,很快便不省人事,如愿“被动”的离开了晚宴现场。
次日醒来,玉潇扬的琴箫已然摆在床榻旁边,但是多次的搬移,还是难免有些磕碰,几道刮痕和凹痕清晰可见!而此时的玉潇扬,已经没有了怒火,因为他想明白了,他终究不属于朝堂,不适合这官场逢迎,惺惺作态。于是,当日便写下辞呈,表明了去意。
“真是可惜……”陈宥听完感叹道。
“确实可惜,可是他离去的理由,老夫实在没有办法强留,不如遂他心愿,还凤于林,寻找属于他的那棵梧桐。”
“玉前辈的离去,晚辈觉得并非阁老您的责任。”陈宥此时仍不明白何谓“曙光”一说。
“前因还没说完,自然没有后果。”黄道彰紧接着讲起了“字杰”的往事。
这位“字杰”华墨衍的经历,便颇有些争议了。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文章也是小有名气。虽然华墨衍称不上名仕,但在陵州与钧州接壤的十里八乡之间,“墨体衍文”的称号流传甚广。其中“墨体”便是形容华墨衍的字,而“衍文”则是形容他的文章。
黄道彰边说边以指蘸水,在几案上临摹起来。
身边有这等文人墨客,十里八乡的居民上门求字,书写对联是家常便饭;还有些居民,甚至让孩儿上门学字!华墨衍倒也不推辞,本着传播文化的态度,应教尽教。居民们也通情达理,不会白占便宜,偶有些鸡鸭猪羊,闲碎银子,都变着法儿和借口,赠予这位“华先生”。
华墨衍这闲适淡然的处世,黄道彰自然是亲自登门审查过的。所以当黄道彰向他发出入阁邀请,并表达出希望能将“墨体衍文”更大范围的推广出去之后,得到了他的欣然应允。
就在华墨衍步送黄道彰离开草庐之时,迎面碰上了一个俊朗的男人前来拜访,此人衣着讲究,整齐得体,双目有神,步伐稳健;看到华先生正在送客,十分有礼的让到一边,并向黄道彰欠了欠身示以礼意。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也反映出这位访客身份的不一般,并非周遭的居民。
黄道彰只听到华墨衍称其为“梅先生”,只言片语间推断出此人也算是向华墨衍学字的一名生徒。
既然主家有客到访,黄道彰便婉拒了华墨衍的送行,登车打道回府。
华墨衍如约定的时间来到京城,正式加入乾陵阁。随着环境的改变,上门求字的人从十里八乡的居民变成了各级官员,华墨衍此后再也没有感受到曾经那种淳朴的民风。取而代之的,是同僚之间看似随意,却难以拒绝的伸手讨要:
“华院士的字苍劲有力,神采飞扬,我府前正需要一副新对联,还请华院士赏个墨宝。”
“华院士既然帮吕侍郎写了对联,不帮我也写一副说不过去吧?”
“墨都磨开了,不如华院士顺便帮我写一幅‘家和万事兴’,让我哄哄夫人开心吧!”
“我好不容易搞到了上好的朱砂,烦请华院士蘸笔,帮我写幅镇宅符,保佑一家老小。”
……
林林总总的要求令不善推辞的华墨衍应接不暇,迫不得已之下,他突然宣布自己的墨宝要卖二两白银,按幅收取。华墨衍的本意并非是为了赚这二两白银,而是意在劝退络绎不绝的“讨要者”。这一招倒是有些成效,各级官员因为这高昂的价格,除非是出于公务上的必要,否则都不愿自掏腰包付这些银子。此举一出,极大的降低了华墨衍被叨扰的频率,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对他借名利敛财的怨言,渐渐在朝堂中议论而起。
议论多了,这不好的说辞便传到了李玄忠耳朵里。身为丞相的他,岂能容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谋利敛财,而且动的还是应属国库的银子!在搜集了多位官员的证词之后,李玄忠决定亲自会一会华墨衍,敲打一番。
“近期宫内有批字画需要更换,听闻华院士写得一手好字,老夫慕名而来,想请华院士抄写几幅名句段落,重新装裱一番。”李玄忠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
李玄忠原本担心,以他丞相的身份相请,华墨衍会满口答应,如此一来反倒不好进行下一步动作,可没想到华墨衍虽然答应了,但并没有因为他丞相的身份做出让步:“丞相相请,臣不敢推辞,只是二两白银一幅,抄写完成后再一并结算便好。”
“噢?二两一幅?宫内所需的字画也如此计较吗?”李玄忠准备发难。
“许多同僚也是打着‘宫内所需’的名头来向臣讨要字画,回头却挂在了自己府中,如若因丞相相请便坏了规矩,既失公平,也让臣在众人口中落下话柄。”
“可是据老夫所知,众位同僚所购买的字画,确实用于宫内,倒是华院士收取的银两,本应归国库所有,怎可私自收入囊中?”李玄忠丢出一本户部的册子,里面记录了各级官员购买字画的条目,“华院士既已领宫中俸禄,又怎可中饱私囊,再攫私利呢?”
李玄忠话说到这里,华墨衍已经明白了丞相此行慕名而来是假,兴师问罪为真!“臣并未授意众同僚动用公账进行购买,此举都是他们自发的行为。”华墨衍辩解道。
可李玄忠本就是来找麻烦的,哪里会听华墨衍的辩解:“老夫也并非捕风捉影之人,来见华院士之前,已进行多方的打听查问,无一例外的称华院士你借院士之名谋利敛财,有何可辩?”
“……”华墨衍自知强辩无果,只会越描越黑,深呼了一口气之后,沉默无言。
“无话可说了?既入乾陵阁,便应谨守朝堂规矩,廉明台自会调查此事,望华院士日后好自为之!”李玄忠此行目的圆满,拂袖而去。
丞相的突访惊动了阁老黄道彰,尽管他知道华墨衍并非贪图小利之人,可是面对众口一词的指证,他也无奈的连连摇头:“此番休矣!”
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大不了回到自己的草庐,回到那闲适淡然的环境里去。华墨衍交给黄道彰一个钱袋子,里面都是他在乾陵阁为众官员抄写字画收到的银子:“这个钱袋子,是您在草庐遇到那位梅先生赠予我的,他出手慷慨,诚心实意的向我学字。区区二两银子,我华某并没放在眼里,只是人言可畏,我怕是无法继续待在京城了,还请阁老代华某归还这些银子,此后归隐江湖,不问朝堂。阁老保重!”华墨衍向黄道彰拱手鞠躬,久久没有起身。
后事安排妥当,华墨衍收拾细软,连夜离开了京城。望着这位前院士离去的背影,黄道彰看到的是理想未能实现的遗憾和利益裹挟人心的苍凉。
黄道彰当着李玄忠的面,把华墨衍交还的银两与户部账册上的记录逐条核对,分毫不差。而且华墨衍人已离开京城,李玄忠便下令不再深究。
“丞相,以臣之见,华院士并非故意谋私,而是……”黄道彰欲言又止。
“银两都装在袋子里,人证物证俱在,何以见得不是谋私?若不是我亲自敲打,此人又怎会主动将银两交出?你身为乾陵阁阁老,院士失职,你也有审查不严,监督不力之责!我念你向来克己奉公,不追究你的责任,并不代表你没有责任!”李玄忠的威压彻底砸断了黄道彰的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陈宥仿佛代入了华墨衍的角色,深呼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