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婠照例来到藏书堂,继续翻看通报和供词,高咏鑫在她三步之外尾随,亦一同来到了藏书堂。
“既然你已对院内事务了解得差不多了,我也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可自行寻书来看。”婠对高咏鑫寸步不离的跟随有些不悦,但人家毕竟也没打扰到她,不便斥离。
高咏鑫嘴上答应着,但是并没有实际行动,甚至眼巴巴的盯着婠即将取阅的那沓公文。
婠眼见高咏鑫的兴趣仅在驿站命案的公文上,干脆从书架上取下公文递给他:“你若想看这个便看吧,这藏书堂存放的,并非什么机密要件。”
高咏鑫没有接手。与此同时,婠发现了公文的摆放顺序与昨日自己故意排布的顺序不同——有人动过这沓公文!
“你不是想看这些吗?”婠不动声色的催促高咏鑫,抖了抖手上的公文。
“我初来乍到,接触这些公文还为时过早,我跟着一旁看看便好。”高咏鑫拒绝了。
奇怪,平日里问题不断,现在光明正大的给他看,怎么又拒绝了呢?高咏鑫这反常的态度引来了婠的怀疑:“当真不看?”
高咏鑫依旧坚定的摇头拒绝。
“那麻烦你,帮我把陈宥叫来。”婠边说边把公文放回了书架上。
陈宥来了,婠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就是:“这沓公文昨日你有翻看过吗?”
陈宥被问得莫名其妙:“这些都是咱俩整理归档的,之前反复看过不下三遍了,虽不能说倒背如流,却也滚瓜烂熟了,平时放在这个角落里积灰了也没见有人翻看。刑部通报的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还能找出什么花样来?我可没这个兴致。”
陈宥说的没错,公文里记录的东西,有心人早已了如指掌,若能从公文里找到他们想知道的秘密,婠也不用专门走一趟巡林堂了;另一方面,沾手通报和供词的只有婠和陈宥,其他人哪愿去惹这身腥——手上多些活儿且不说,光是黎平之在一旁冷嘲热讽的“争功论”,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了。
所谓“争功论”,正是梁权口头转述给陈宥的“中书院就你最积极最上进”——只要表现得对非院内的本职稍微上心一些,黎平之一顶“追名逐利,野心极大”的帽子,随时就给扣上来。
所以,除了婠和陈宥两人被“指定”接手之外,根本没有任何一个学士会来关注和插手这件事。然而结果出乎黎平之的意料,这个他认为的烫手山芋,竟被婠和陈宥轻松的消化殆尽!无异于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于是他便借着李玄忠登门问罪的由头,欲打压两人的势头,却不料又吃了另一巴掌……
言归正传,既然陈宥否认了动过这沓公文,那么一直表现出兴趣极大的高咏鑫,就非常可疑了!难怪光明正大的给他看他却拒绝呢,敢情是偷偷看过了呀!婠结合种种迹象,得出了高咏鑫背地里动过这沓公文的结论。
高咏鑫把陈宥找来之后,发现婠并没有在批注公文,便自顾自在藏书堂里转悠起来,这倒给了婠一个跟陈宥说悄悄话的机会。趁着这个机会,婠把高咏鑫近来的行为和她的结论告诉了陈宥,当是提个醒。
“没必要吧……”陈宥有些不信,“他光是旁观你批注的时候,也该全看完了呀!”也不怪陈宥提出质疑,因为当时陈宥刚入院,在婠手把手教学时,他就是这么边看边学的;所以他并不觉得高咏鑫有背着婠翻看公文的嫌疑。
“我说着你就听着,不是让你来质疑的。”婠假装板起脸,小声教训道。
“这可是藏书堂,不是你们打情骂俏的地方,大白天的还偷偷摸摸的说什么悄悄话呢!”黎平之的讥讽打断了婠和陈宥的私聊,“该不会是要出院游山玩水了,依依不舍吧。”黎平之带着梁权路过藏书堂,又恰好被他逮到机会一逞口舌之快。
婠一眼就看出陈宥即将反击的征兆,抢先一步挡在他前面,用脚跟踏着陈宥的脚面,点头回应梁权对她的欠身微笑。这个举动既阻止了陈宥,又无视了黎平之,还还了梁权的礼,一举三得。
吃过亏的黎平之也只敢偷袭一招,看到婠的举动,便加快脚步离开了,以免自讨没趣。
藏书堂内的学士闻声围观,高咏鑫也在其中。婠挪开踏着陈宥脚跟:“你克制一点,少跟这种人置气。”
“……”陈宥看了看围观的学士们,对婠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头称是。
为了缓解气氛,陈宥假装拿起那沓驿站命案相关的公文翻阅。可就是这一拿一翻,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他将手中的公文凑近面前,顿时眉头拧成了疙瘩。
高咏鑫倒是主动,他劝散了等着看热闹的众学士,协助婠和陈宥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丞相府内,李玄忠退了早朝之后返回,发现师爷骆钦文已经在正厅候着了。
“师爷是否专门在此候着老夫啊?”李玄忠看骆钦文的样子,似是有事要报。
“正是!”
李玄忠在主座上坐下来,指了指客座,示意骆钦文坐下说。
“禀明公,贵属已经进入中书院,昨夜给在下捎来了消息,称一切顺利,还透露了一些关于命案主责学士的动向……”
“除了走访巡林堂的日子定了之外,还有什么新消息吗?”李玄忠打断了骆钦文的话,他希望过滤掉一些无用的消息,直击重点。
“有的有的,不止贵属捎来的消息,在下也有些消息,要一并禀与明公定夺,”骆钦文喝了口茶,继续说道“首先,贵属在中书院翻看了案件通报和崔挽风的供词,那个叫婠的主责学士非常重视此次巡林堂之行,她在公文上做了不少批注,其中斥候身死,是在驿站被程统领制服之后才发生的,明公是否记得?”
李玄忠点点头。
“斥候被制服之后,认罪伏法就好了,为什么非要服毒自尽呢?这个地方做了批注;其次,崔挽风的供词里,他雇佣巡林堂斥候追捕窃贼,除了支付雇佣金外,为何还要给予蜡毒,也做了批注;最后,斥候身上携带的盘缠细软数额巨大,不符常理,亦被婠细心的圈出。”
“这几个地方若是细究,确实是不合情理,师爷的意思是?”李玄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想听听骆钦文的判断。
“贵属与在下认为,婠一定是察觉崔挽风避重就轻的隐瞒了某些内容,才打定主意要去巡林堂复对供词的。而这些内容,应该就是丞相托付崔挽风所办之事!看来他确实没有抖露明公交办的差事!还好咱们阴差阳错的留下了他的性命,要不接二连三的命案,难免会引火上身呐!”
“哼!算他小子走运,可老夫并不觉得留下这个活口对举事有丝毫的益处!而且坊间传闻他是在闹市毒发身亡的,这悠悠之口难堵,如今也同样引起了京城各部的关注!”李玄忠听完之后并不认可骆钦文的判断。
“明公此言差矣!明公您想想,虽然现在崔挽风毒发之事是传得沸沸扬扬的,可是明公您没有沾上半点关系,计划依然按部就班的筹备着。敌人这招出得虽高,却也摘除了崔挽风与相府的关联。而且这又不是什么风花雪月的花边轶事,不消几天自然就被淡忘了。现在临近年末,您在朝上吹吹风,早些把年末庆典和王权更替的消息放出去,崔挽风一事便如残灯烛火,幽幽去矣!”
“骆师爷所言确有些道理,不过师爷既然提起来……不知那些个给崔挽风送饭的现在如何?”李玄忠得知在崔挽风闹市毒发之后,刑部便找上了卫骁。但由于并未在饭菜里找到下毒的证据,便排除了他的嫌疑。只是送饭的伙夫和狱卒,存在着泄密的风险。
“明公大可放心,在下已吩咐钦武处理好了!”骆钦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还是你办事周全!朝堂之上琐事繁多,后方还得多仰仗你们兄弟俩。不过话说回头,那个婠,几次三番坏我好事,那日在东宫书房她提出走访巡林堂的时候,老夫试图阻止,却被那黄口小儿一口答应了下来,真是气煞老夫了!”李玄忠又念叨起婠来,他担心婠这趟巡林堂走下来,会查问到些不利于自己的消息。
“明公您稍安勿躁,这正是贵属托在下捎给您的消息,”骆钦文又喝了口茶,“贵属与在下一致认为,应该让婠去一趟巡林堂!”
“噢?”李玄忠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骆钦文。
“就现在这个局面,相府不便派人前往巡林堂打探崔挽风留下的痕迹。毕竟去斥候窝里打探消息,跟班门弄斧有何区别?婠却不同,她身为命案的主责学士,走访巡林堂合情合理。即使那些斥候们不肯合作,迁怒于她,与咱们亦无利害;但如果她全身而退,且顺利带回些消息,贵属便可以逸待劳,坐享其成!明公坐收渔翁之利,何乐不为啊?”骆钦文一番话解释得明明白白,头头是道。
“唔……”李玄忠听完之后陷入了沉思。婠此行已既成事实,若继续横加阻挠,怕是会暴露动机,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师爷的意思,婠保下崔挽风和走访巡林堂,都是于老夫有益之事咯?”
“‘有益之事’过于牵强,只能说带给明公的影响有限。而且事情木已成舟,与其被动受制,不如反客为主,顺势而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啊!”
虽然李玄忠仍未能完全接受骆钦文的意见,但眼下的形势,实在没有更好的应对之策:“看来师爷与我属意气相投,所见略同,那老夫就期待你们的好消息了。”
“明公放心,在下定当与贵属通力合作,以成明公大业!在下还有另一个消息:淮陵驿站新进开了一家香料铺子,据线报,掌柜的是巡林堂的人。”
“师爷的意思是,巡林堂仍未放弃为族人复仇,将眼线布到京城附近来了?”
“明公英明!所以既然婠愿意替咱们趟这浑水,由她去便是了!只是这个外来的眼线,不知明公是否需要拔除?”
李玄忠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不必,留着这个香料铺子,派人多走动走动,他日老夫自有妙用!哈哈哈哈……”
看到李玄忠难得笑出声来,骆钦文也自知该退下了:“那……在下便按明公的意思去安排了。最后还有件事,就是贵属入京后还未拜见明公,托在下问问是否方便一见?”
“不便。近日京城不大平静,相府多有牵连,接头之事还是由你来负责!太子那边也盯紧些,别顾此失彼!”李玄忠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在下明白了,先行告退!”骆钦文说完便离开了正厅。这番交谈下来,李玄忠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哼着小曲呷了口茶,感觉茶水都比平时香醇了许多。
午时时分,太子书房。刘澄若有所思的看着案头展开的刑部抄送给东宫的通报和供词。纸面上被高咏鑫圈出了三个地方,与骆钦文报给李玄忠的内容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