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威带去刑部的尸体和证物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在王权即将交割的节骨眼上,爆发此等恶性事件,令信王刘诞龙颜大怒,当晚便不由分说的把太子刘澄给训斥了一通。太子白挨一顿训斥,莫名委屈,更糟糕的是,信王还要求他全权彻查此事,以安抚民心,并借机立威。
由于主上的重视,刑部加班加点的赶出了案件通报和检验报告,并于十六日巳时便全部送到了中书院长史蒙绪的手上,令官传下太子的话来,嘱中书院尽快拟出告示,传各州太守,收集证据,追本溯源。
这个差事时间紧,责任大,搞得蒙绪焦头烂额——虽然表面上是拟份告示发往各州,但其内容必然不能照着案件通报抄,需阐明官方的态度;而且一旦有信息或者线索反馈回来,也得先收集过滤,整理成文才能提交,任何的主观臆断,都有可能形成误判,最终犯下欺君之罪!就算主上开恩免去死罪,自己的仕途也就此止步了!
差事已经派下来,推是推不掉了,当务之急是找个合适的人选,把差事给办周全。
何人可以胜任?
蒙绪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在中书院待得最久,资历最老的黎平之,而且他身为执事,理应为长史分忧。哪知唤来黎平之道明想法后,竟被他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刑部之事,应由刑部主理,并非中书院应该插手,自己对于追凶查案之事一窍不通,胜任不了。
蒙绪心想,只是拟份告示,收集信息和线索,如实整理反馈,以你黎平之平时保留意见,原本上奏的作风,是最为稳妥,最能胜任的,怎么给我扯到追凶查案上去了?怕不是推诿塞责,挑肥拣瘦呢吧!
看到蒙绪的脸色不对,没等蒙绪问责,黎平之便来了个移花接木:“你看这个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是不是跟陈宥那厮偷溜出去那晚完全吻合啊,说不定那厮知道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如把差事派给他,说不定有惊喜呢!”
陈宥确实是蒙绪心里的第二人选,但是毕竟新人入院才几天,贸然把这等差事派给他,无异于赶鸭子上架,押上自己的仕途去赌啊!无奈眼前的黎平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油盐不进,蒙绪已有些许动摇了。
看到蒙绪犹疑了,黎平之赶紧趁热打铁,把烫手的山芋扔出去:“而且差事是太子派下来的,太子的大红人不也在呢吗,给他俩去办准没错!”
这倒可行!蒙绪被黎平之说服了,让他唤婠和陈宥来领命。眼见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如愿以偿的落到了两个碍眼的人头上,黎平之一阵窃喜,利索的把两人给找了过来。
看到黎平之不怀好意的表情,婠就猜到蒙绪的召唤必不是什么好事。果然,听完蒙绪的安排,婠一针见血的指出若让陈宥接下这个差事,风险极大!
蒙绪自然知道其中利害,但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抬抬手示意婠稍安勿躁,不动声色的问尚在沉默中的陈宥:“此事可有把握?”
陈宥看了婠一眼,她微微摇头表示不要贸然同意,不料陈宥却冲她一笑,继而斩钉截铁的答复了蒙绪:“长史放心,我俩必尽力而为!”其言辞有力,掷地有声,让蒙绪都暗暗舒了一口气。
领过案件通报和检验报告,陈宥便推着婠往撰文堂走。婠埋怨起陈宥来:“你哪来的胆量接下这份差事?我想方设法的帮你挡着,你就这么缴械投降了?你知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你怕了?”陈宥面对婠的三连问,仅反问了三个字。
“我……我怕什么?差事派给你,我协办而已,办砸了也怪不到我头上!”婠这话答的少些底气,陈宥听出来了,但没有揭穿。
“既然不怕,咱们就尽力给办周全了呗,历练历练也好,而且……”陈宥说到一半打住了。
“而且什么?”婠对陈宥关键时刻卖关子很不满,双腿发力,让他推得十分费劲。
陈宥龇牙使劲,像从牙缝里把话挤出来一样:“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一个接上驿站线索的好机会吗?”
“唔……也对。”婠若有所思的向旁边一个小跳步,陈宥使的劲儿一空,一个踉跄差点摔出去,幸好婠从背后一把把他拽住了。
“故意呢吧!”陈宥眼神幽怨的看着婠。
“怎么,只许你坑我,不许我坑你么?”婠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傲娇的姿态。
两人磕绊着,最终“不愉快”的达成了一致意见:实施“线索接续”计划。
撰文堂内,两人开始梳理案件通报,边拟告示,边拼凑线索。就在两人忙于公务之时,因为奸计成功而沾沾自喜的黎平之,悠闲的躲到碑林里,燃起了缥缈烟,狠吸一口,神清气爽,惬意非凡。
不到一个时辰,婠便拟出了告示,而陈宥这边,也列出了几件可能蕴含线索的物件:黑曜石和白水晶挂件、杊州刺史麾下马弁的官服、绣着红梅的钱袋、斥候尸体口中残留的蜡块碎屑以及钩吻草凝炼的残渣。
黑曜石和白水晶挂件直指巡林堂,马弁的官服毫无疑问出自杊州官府,以巡林堂和官府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难保此案的幕后不是杊州官府,但堂堂官府动用巡林堂暗杀一个疑似窃贼的不明人士,似乎有些大材小用了,于情于理都说不通。这是疑点之一。
搜到的钱袋,尤其是那个绣着红梅的钱袋,里面大额的银两远远超过斥候执行任务时所备的盘缠,有悖“轻衣简装”的原则,其来源和用途不明。这是疑点之二。
尸体口中残留的蜡块以及钩吻草残渣,虽是毒药,但并不符合杊州人用毒的习惯和特色,使用蜡块制作的工艺,通常为王宫里赐死罪人或自裁所用,不是两个斥候随便就能获得的。这是疑点之三。
陈宥相信,只要能解开这三个疑点,必能找到密信的线索。
蒙绪仔细的审阅了告示后,满意的签批盖印,遣人送回了刑部。
襄信十五年十月十六日申时,五匹快马分别从京城各门出发,加急赶往各州分发告示,这雷厉风行的架势,既表明了主上的重视,又彰显了主上彻查的决心。
婠和陈宥完成了“线索接续”计划的开端,接下来,就得考虑如何实施后面的步骤了。婠的意见是从身边的疑点开始查起,一是因为在京城活动比外州便利,二是如果能找到蜡毒的来源,可以省去不少溯源的工序。
“都依你。”陈宥简单的表达了自己对婠的支持。
身边的疑点,就是制作蜡毒的官方机构——政务省内务司。
酉时闭院之后,两人便带着案件通报,准备前往内务司找线索,在中书院正门,碰上已自由悠哉了半天的黎平之,也恰好要出院。
“你们两个行色匆匆的去哪儿啊?长史交办的差事完成了?这差事可是非常着急啊,耽误不得的!”黎平之带着嘲讽的语气问到。
“托执事的福,两个时辰前就完成了。”婠自知有要事在身,不愿与他多做纠缠,草草答了句话就想快点离去。
“哟!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青年才俊青年才俊呐,幸亏向长史推荐了你,不然这差事还不知得拖到什么时候,有时间的话也教教我,让我也提高提高啊!”黎平之边说边凑上来,故意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他阴阳怪气的话和身上残留的缥缈烟余味,让陈宥不由自主的皱眉撇嘴,下意识的退开两步以保持距离:“黎执事,我们还有要事要办,耽误不起,不如我们就各自散去吧。”
“我亲历了襄国的建立到如今的强盛,又亲眼看着中书院一砖一瓦的拔地而起,什么要事没有见过,你们这么遮遮掩掩的,怕不是要事,而是私情吧?”黎平之终于露出了原本的嘴脸。
“我们要去查找案件通报里提到的一些线索,执事若是执意要同行,也好多个见证,稍后给长史和刑部提交文书时,执事的笔墨,也可增加不少份量。但现在时间相当紧迫,执事还是随我们速速进宫吧!”眼见黎平之抬杠的劲儿上来了,婠干脆来了个以退为进。
黎平之哪愿惹这档子事,之前好不容易耍滑头推了个一干二净,现在若同意趟这滩水,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于是不出婠所料,他嘴里嘟囔着:“这可不是我的差事,别带上我。”迈着方步走开了。
搬开了“绊脚石”,陈宥心里却很不愉快:“执事这种行为方式,若不加以约束限制,日后必成祸患。”
“你我人微言轻,犯不着操这个心,管束之事,长史且没主意,你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婠安慰着愤愤不满的陈宥,“现在的头等大事,是解决疑点,找出线索,保天下安定,无关的得失,能忍则忍,避免另生枝节。”
“可他两次三番的损你名声,我看不过眼……”陈宥仍想争辩几句,结果看到婠凝视他的眼神,后面的话只好打住了,“好好好,依你便是!”
在婠面前,陈宥总是心甘情愿的自落下风。
两人来到内务司,找到主司郎中,展开案件通报,道明来意。主司郎中正赶着收班,抬抬眼皮看了一眼婠递到面前的通报,指着通报中的“蜡毒”两字说:“这玩意是御膳司和御医们经手制作的,我这只管收存和使用,实数核销,昨夜刑部已派人通宵达旦的核对了近三个月的收支记录,并无出入,我陪他们折腾了一整晚,你们去别处问问吧!别耽误我按时收班。”说罢,起身、熄灯、送客,一气呵成。
被“送”出来的婠和陈宥面面相觑——话还没来得及问,会面就已经结束了。
“来都来了,不如,我们再走趟御膳司?正是晚膳时间,他们总不可能也收班吧?”陈宥提议。
别无选择的婠,也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御膳司确实没有收班,但是正如陈宥所说,晚膳时间,根本没人有空搭理他俩。
“那……我们再去找御医问问?”陈宥看到婠脸上满是不快,小心翼翼地问。
“不去了!我们就在这等!”婠的脾气上来了,陈宥也不敢吱声,陪着她默默的站在廊下。
可能是觉得备膳时有外人在旁,万一宫里用膳后出现什么问题,解释不清,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上来询问婠和陈宥的来意,意欲劝离:“不知两位学士为何此时到访,现在正是我司最忙的时候,多有怠慢,还烦请两位移步院外,不要影响我们备膳才是。”
眼见有人上钩,婠抓住机会,连拖带拽的将来人往院外拉。虽然此人试图挣脱,却是徒劳,为了不影响伙夫们备膳,只得乖乖随婠来到了院外。
“这位学士一个女流之辈,劲儿还挺大,你们有事就快说吧,我还要回去盯着晚膳呢!”出得院外,婠才松手,此人虽然不悦,但刚刚跟婠较了次劲,自知惹不起。
陈宥展开案件通报递到两人面前,婠指着“蜡毒”的部分问到:“你可知道这个东西?”
“知道,这个是我司根据御医提供的药草来制作的毒药,不过我们只管制作,最终的收存和使用是内务司负责的。”
“可是内务司收支记录里的存量和用途均严丝合缝,这通报里的蜡毒又是从何而来?”婠抓住破绽逼问到。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我等下人只管制作,最终的成品检验和上交都是主事级别的人才有资格经手的。”
“贵司有几名主事?”陈宥插嘴问了一句。
“两名,卫骁和崔挽风,但是崔主事因公外出好几日了,现在只有卫主事在。”
婠还想问什么,可是看到陈宥对她点了点头,便改了口:“非常感谢,那就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此人听闻婠的放人之意,迅速对她行了个礼,转身回去了。
“这些信息就够了?我还想多问些东西呢!”婠拧着眉头试探着问陈宥。
“我觉得已经够了,他知道的东西不多,再问下去就是推诿责任的废话了,而且,难保问题里会泄露些信息,徒增泄密的风险。”陈宥说出了他提示婠放人的原因。
“那你的意思,是直接找主事之人咯?”
“正是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