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信十四年八月四日未时三刻,陵安城东近郊,淮陵驿站。经过五日的车马颠簸,婠终于来到了京郊的官驿。
淮陵驿站傍汉湖而建,引槽饮马,草料丰美,是过往途人、商贾歇马落脚的必选之地,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使得淮陵驿站稳居京郊四大官驿之首,吸引大批商贩驻驿营生,酒馆客栈一应俱全,京城的繁华在驿内可见一斑。随着产业的日渐繁荣和丰富,工部的土木台还专门派人扩建驿站,并定时安排巡查和修葺,足见京城对其的重视。
这紧邻京城的地标官驿,治安良好,商贸兴旺,税收可观,此驿驿丞按理说应是个闲职美差,可现任驿丞龚景却烦恼重重。
驿站门楼前,婠下车,本打算让车夫在驿内客栈歇息一日再返回淮州,自己租用马匹前往陵安便可,但车夫执意即刻返回,婠也不好强留,便由他去了。
送走马车,婠驻足在驿站的告示板前,各类告示琳琅满目,小到寻宠拾遗,大到司法条令,贴的满满当当。其中一张告示吸引了她的目光,大意是中书省下属中书院向各州挑选入院学士,司职内容是草拟政令、代写奏章和修注各类经史子集,有意者可至陵安中书院处报名候选。婠心想:这入院可从文仕,倒也符合自己和师父的期望呢。
看看时辰已过未时,一路劳顿也有些累了,婠决定找个客栈歇息一晚,明日再赶早入京报名。不愧是地标官驿,驿内行人络绎不绝,各类商贩为招揽生意各显其能,客栈、酒馆檐下飘扬的招牌旗竟让婠有些眼花缭乱,犹豫不定。
罢了,女儿家对于过多的选择项容易迷失方向,婠定定神,决定先去驿馆看看。
驿馆算是淮陵驿站里最老的建筑了,驿站刚建立时,驿馆选址就在槽边,方便饮马,随着土木台的扩建,驿站以驿馆为中心不断扩大,而且随着私营客栈的入驻,驿馆的住宿需求已大不如前,于是驿丞龚景干脆将驿厅和驿馆合二为一,楼下用于公务,楼上提供住宿。但由于陈设和舒适度远不及私营客栈,驿馆客房也就信差和使臣常用。
婠还没进到驿馆,就听得一楼驿厅里乱哄哄的,探头一看,柜台前围着好些人,嚷嚷着要租马。而柜台后的驿丁面露难色,不断的向身边穿戴品阶较高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看着乱哄哄的人群,那人清清嗓子,扯着大嗓门喊:“不是本驿不给租马,你们倒是看看,本驿目前确实无马!”
嗬!驿站内无马?
“你这个驿丞怎么当的?驿站无马,还开什么驿站?”气势汹汹的人群可不买账。
“我是驿丞没错,驿站提供租马也没错,但是马匹周转不当可不能赖我啊,这样,大家先散了,明日就会有马匹从京城调过来,各位明日请早好吧?围着我的驿厅也围不出马来,先散了好吧?”
“耽误了爷的生意,找关系参你这个小官一本!”“就是就是,紧赶慢赶的,结果在这破驿站给耽搁了!”……龚景好说歹说,人群才骂骂咧咧的慢慢散去。
婠站着没动,龚景从柜台后出来,还是那大嗓门:“姑娘,散了吧,驿内哪儿不比我这驿厅好玩啊,明日请早。”
“我来投宿的,可有空房?”
“投宿啊……空房倒是有,怎么,驿内的客栈不比我这驿馆强么?”龚景似乎并不在乎这投宿的收入,他迅速打量了一眼婠,从她腰间的白玉骨朵棒推测她应该不是因为图便宜才来驿馆歇脚的。
“挑花了眼,所以来驿馆将就将就算了。”
“嘿!你这姑娘……”,婠的大实话竟让龚景不知如何接茬,“阿光,去楼上收拾间客房!”听到龚景召唤,柜台后的驿丁麻溜的上楼去了。
“这小子,以前就是干店小二的,碰上人多聚众闹事就慌,端茶倒水收拾房间可是一把好手,姑娘你稍等片刻,他一会领你上去,账给你记下了,退房时结清,还有什么需要吗?”
“有,我想租马……”
龚景听完眉头一皱“你跟我来,来来来”,边说边向窗边走去,“你看啊,马厩就在这,槽呢,有!马呢,没有!”
租马这个业务,把龚景烦得够呛。
“你这驿站也不小啊,马都没有,里面是有什么缘由吗?”婠还挺好奇的。
“你坐,给你说道说道。”龚景指指窗下的桌椅,兀自先坐下了,“阿光,沏壶茶来!”
早在襄国建立之前,各州地界内还盘踞着外族,信王刘诞为方便从陵安给前线传递信息,沿途设立驿站,现在的京郊四大官驿就是从陵安向各方延伸的第一站。那时候的驿站内,马匹资源充足,为及时传递消息,一刻都耽误不得,绝不可能出现驿内无马的情况。
各州平定后,国力日益强大,京城陵安的面积也随着人口的增长逐渐扩大,各方向第一驿站所处的位置也逐渐变得尴尬起来——入城步行太远,骑马又太近。以淮陵驿为例,若有急件从京城发出,到得驿内,马不累人不乏,歇息换马着实耽误行程,还不如直接越过赶到下一站去。
久而久之,京郊四大官驿的作用越来越弱,功能定位宛如京城的后花园一般。于是户部的御马台干脆把四大官驿的马匹调配权给收了上去,每五日再根据租用情况将马匹发至各驿。
这账是好管了,可是各驿丞操作起来就犯了难。龚景更是首当其冲。
作为京郊四大官驿之首,吸引商贩驻驿的不仅仅是这个名头,还有每日从各地慕名而来的客流,络绎不绝的游人使得淮陵驿内的马匹供不应求。对于另三大官驿来说,马匹需求尚能维持五日,但在淮陵驿,往往三日内就会缺马,等不到五日为期的调配日,早已无马可租!
而且淮陵驿内水草丰美,御马台更是利用调配之便,将其他官驿的马匹轮流送来喂养,变相让龚景代为养马。一些累坏的、饿瘦的、带病的马匹调来之后,还不及享用驿内的顶级草料,就地死去,龚景还得被御马台扣上个饲养不力,损耗军需的罪名进行处罚,好处没捞着,亏倒是吃了个饱,弄得他苦不堪言。
为此,他还专门找中书省递过折子,反映淮陵驿的马匹情况,可不知道是折子没递到还是上头根本不关心,半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反馈,马匹调配方式也无任何改变。他干脆直奔户部御马台,带着直脾气,扯着大嗓门嚷嚷,两三次下来,人是得罪了一片,马匹仍无改观。
现在御马台见龚景就烦,龚景见有人租马更烦。
这段经历说道完,龚景猛喝了一口茶水,像似为浇灭胸中那忿忿不平的火焰一般。
婠沉思片刻,“我倒是有解决之策,不过……”
“不过什么?”龚景闻言有解决之策,眼带亮光的看着婠。
“马匹的往来调配可以解决,但是饲养不力,损耗军需的罪名,可能还得担一阵子。”婠微微一笑。
龚景眼里的亮光暗淡下去,沉吟着:“就不该把宝押在这个小姑娘身上。”踌躇片刻之后,半信半疑的试探着问:“你且说说看?”
“租一匹马几钱啊?”婠以问代答。
“一两银子,四大官驿都这个价,怎么了?”
“可否有明文法令规定?”
“这个……这个倒是没有,各驿相互参照着定的价。”
“一两少了,以后三两租一匹。”
“三两?”
“对,记录租用者的姓名和身份,若还来马匹,则退回三两银子,驿马身上都打有官印,不怕有人鱼目混珠,查无租出记录者亦不退。”
龚景抚颔思索盘算着,未发一言。
“至于强扣的罪名,待日后时机到了,再寻机开脱。”
双方沉默了一会,“阿光,带客人去客房。”龚景招呼驿丁。
入得客房,婠环顾整个房间,布置标准统一,简单实用,朴实无华,她确实也乏了,草草梳洗过后,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八月五日辰时,婠被杂乱的马蹄声和龚景的大嗓门吵醒。调配来的马匹到了。婠探头看向马厩,龚景正与调配官交接驿马,他还不时的抱怨,“你可算是来了,这一天天来租马的可把我给烦死了!”
三三两两赶早来租马的客人也开始往马厩那凑,龚景边喊边赶人,“去去去,去驿厅登记结账,”抬头看到楼上的婠,也冲她嚷嚷,“你要租马就快到楼下来!”
下得楼来,柜台前又围着人,“租马要三两银子?抢呢?上个月来还是一两!”只见柜台上压着一张告示,墨迹尚新,上书“欲租用马匹者,每匹租金白银三两,请配合填写身份簿,若他日归还马匹,则退还租金。”
“爱租不租,决定慢了,好马给别人抢了先也别怪我。”龚景端着个茶壶不紧不慢的说。
尽管人们怨声载道,但别无选择,只能极不情愿的配合填写身份簿并交纳了租金,跟随驿丁去马厩挑马去了。
龚景见状可是喜上眉梢,凑到婠身旁小声说,“姑娘你这办法我昨天细想,没找到什么破绽,决定先这么试试,目前看来效果还行!”
婠也小声说:“龚驿丞,主意给你出了,我能不能免费租个马?三两银子有些贵呢。”
“当然不行,不行不行!”龚景突然恢复音调,果断的摇着头,嗓门吓了婠一跳,“我龚景向来公事公办,童叟无欺的!阿光,这个姑娘也要租马,让她填身份簿,收三两银子!”
看着这个直脾气大嗓门的驿丞,婠是既好气又好笑。只得乖乖跳进了自己亲手挖的“坑”里。
骑上驿马,取东门入城,径直来到城中的宫城门外,向守门的御林军打听到了中书院的位置,遂还马前往报名。
中书院院门一侧,一个年过不惑的学士模样的人正捧着本书在看,面前的桌子上立着块“学士报名”的牌子。婠心想就是这了,于是上前询问:“请问入院学士是否在此报名?”
那人头也不抬,仅回了句“不授女子。”并未理睬婠。
婠透过院门,明明看到个别服饰不同于眼前这人的女子在院内走动,人数虽不多,但也不至于是完全“不授女子”。
“敢问这位先生,不授女子何意呀?”婠耐着性子问。
“中书院是何地?女子无才便是德,迟早有一日要回家相夫教子的,何必来报名当入院学士,甚至争抢入仕名额呢?”那人合上书本,充满敌意的看着婠。
“先生既读圣贤书,又在中书院谋事,应是思想开明,破除陋习之人,何出此等短浅菲薄之言?莫不是先生仕途失意,独断臆想吧?”婠怀礼而来,却横遭挑衅,脾气“蹭”的窜了上来。
两人言语上的争执吸引了院内一名官员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