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老头是我们图书馆馆长,他才五十岁上下,不算老,但稀疏的头发全白了,所以得名老头。这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领导,对单位每一个人都很好,却又不失原则性,大家和他说话也没什么拘谨。他是从临近市的文化部门调来省城当馆长的,时间应该比较长了,我进单位七年了,一直都是他任馆长,他的家属没有跟过来,还是住在邻市。石老头只是在假期才回家,因此也是和我们一样住在宿舍楼里,平日里屋檐底下常常见到,我们都非常尊敬他。
石老头正在办公室写文件,我火急火燎告诉他大宝失踪了,他倒是不急不忙,慢条斯理告诉我程宝誉同志正在协助上级部门来人处理一些事情,已经忙了一个通宵了。
我放下心来,趁机问:“馆里出什么事了吗?上面的人多大的来头?”
石老头倒也没隐瞒:“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拿了国家文化部的介绍函,还有省厅里有人陪同来的,说是我们馆里最近进入的一批图书可能涉及到国家秘密,需要审查,程宝誉刚好是经手人,所以就让他协助一下了。”
我装作不经意“哦”了一声:“是省城大学那位张教授捐赠的那些书吗?”
石老头猛地抬头,眼神忽然像是有了刺:“你也知道?你有参与?”
我开始装糊涂了:“知道什么啊?前天不是周末吗,我打电话喊他出去玩,他没空,说他在一个什么教授家里搬东西,我就自个儿去了。这几天我知道他就那么个事,不会还有别的事吧?”
石老头的眼神又柔和起来,悄悄说道:“不知道什么最好,我看来的那两人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在七楼连夜检查那些书,也不知找什么,估计很重要的东西吧,你最好别去掺和。”
我点头称是,又和馆长随便闲扯了几句,便退了出来。至少现在知道了一点端倪,来人是从国家部委下来的;来的一共只有两个人;他们来得肯定很匆忙,否则在图书馆接收书籍前便会抢先进行所谓的检查。另外也说明了最重要的一点:张越之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直到下午下班后,才见到了大宝的身影。他从图书馆大楼后门出来,到院子里,身边还跟着两个人,是一男一女,应该是石老头所说的“上边来的人”,有点出人意料的是,这两人都很年轻,男的三十多岁的样子,身体匀称健硕,一看就是精力体魄旺盛的人。那女的看样子比我小一些,但小不了几岁,远远望去背影婀娜,一根马尾巴扎在脑后,显得阳光英气,和那男子一比,相得益彰,真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大宝看见我也在院子里,远远冲我招呼了一声。我走过去,大宝对我说:“前天你说昨天请客,昨天我有点事耽搁了,今天还算数吗?”
我故作笑骂了一句:“我靠,只要是吃的,你他妈准不会忘记!你说哪就哪吧。”我向那两人望去:“这二位是你朋友吗,要不一起去吧。”
那男子摆手微笑道:“不用了,谢谢,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忙呢。”他转向大宝:“对不起了程先生,让你忙了两天时间,以后有机会再见吧。”说着便和大宝握手,也和我握了手,就上了院里停着的一台车。临上车的时候,那女子忽然转头冲我们微微一笑,只见她确实长得不错,秀美而不媚,清朗且活力四射,让人目光不忍离开。
目送他们离去,大宝说:“老林,你说你嫂子对我们的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怎么知道什么意思,我在想他是不会昨天凌晨遇见的那女学生……等等,你说什么?我嫂子?你他妈什么意思?”
大宝一脸娇羞:“老林,我觉得我恋爱了……怪不好意思的,哈哈。”我忍住胃里的一阵翻腾,给了他一拳:“你小子撒不出的话,我撒泡尿给你照照,对自己要有清楚的定位,老老实实找你的母癞蛤蟆去。”
我们打骂着回了宿舍,我迫不及待问他:“怎么回事?”
大宝也收起了嬉笑,正经告诉我,那两人,名字叫什么不清楚,只知道男的姓王,女的姓周,他们的头衔很大,是国家文化部的巡察员,文化部可是咱图书馆的顶头上司衙门,市里及馆里是一点不敢怠慢,按他们的要求,张越之教授曾经有段时间从事的工作涉及保密,他的遗物必须经过检查才可以在馆里入库,同时遗物的经手人也得接受调查询问,配合检查,于是大宝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征用了。
按大宝的讲法,他配合要做的事很简单,就讲一下搬运的过程,比如在张教授家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东西和奇怪的人。其他的时间都是那两位在忙,他就在一旁闲着,但不能离开。其实大宝看得出,他们虽然检查得很仔细,却并不关心书籍内容,毕竟绝大部分都是公开出版物,而且出版量也不少。他们真正在意的,应该是一些笔记类的手稿资料,还有看看书中有没有夹带。只是张教授的藏书量太多,检查了两天才完事。他们也不是完全没收获,带走了三本笔记,两本书,临走前并叮嘱大宝绝对保密。
现在保密是不可能保密的,何况大宝和我也不知要保什么密。我想起来大宝去他叔叔那里打听教授的情况,便问他打听到了些什么东西。
大宝的叔叔对张越之其实并不熟,但同办公室的一个同事刘处长,刚好曾经在省城大学工作过,还是有点了解的,也参与了聊天进来。按刘处长的说法,张教授为人处世其实挺不错的,教学也很生动幽默,所以不管在上司、同事还是学生那里都比较受欢迎。不过在认识他的人群中私下讨论的最多的还是他的个人问题,有的人说张教授患有难言的病症,无法结婚生子,也有人说他感情受过挫折,一心扑在事业上,甚至有人怀疑他的取向问题。反正各种八卦小道,莫衷一是,不足取信。
谈到这里的时候,刘处长忽然笑了起来,他说:“其实我觉得吧,张教授没有谣言说的那么离谱,据我所知,他应该是正常的,确实是还和异性有过交往。”
大宝当时马上察觉到刘处长是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的,于是磨了半天,还是看在教授已经不在人世了,刘处长才慢慢道出一件往事。
刘处长是八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分配参加工作的,那时候才是一个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张越之已经是名满业界临近退休的知名学者了,两人地位差距很大,加上刘处长不是历史专业的,因此两人交集不是很多,但也算彼此认识。有一次刘处长骑车外出办事,路过省城郊外的一个村子里,他看见张教授蹲在一间农舍前的井边淘米,农舍的门口,一个女人背对自己弯腰捡菜,两人还不时交谈着。
年轻的刘处长当时没觉得奇怪,他以为张教授住在这里,上前热情地打招呼。张越之抬头见到他,露出了吃惊甚至惊慌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掩盖了惊讶,回应了招呼,还聊了起来。那个女人并没有回头,端起菜篮往屋里走去。自始至终刘处长都没有见到她的样子,虽然当时那女人穿着粗糙的衣裙,头发也乱蓬蓬的,但感觉她年龄应该不大。刘处长当时说话也比较愣头青,说:“这位是阿姨吗?还没来得及问候一下呢。”张越之教授听了也没有解释什么,呵呵一笑说:“没关系的,乡下人不懂礼节,你别介意就好。”
两人闲聊了几句,因为刘处长还有公差,匆匆告辞。下午办完事回来的时候又路过了那个村子,想去再打个招呼,到那农舍前却吃了一惊,屋前堆满了杂物,一个四五十岁的农人正在清理杂物,上前一问,得知这农人才是屋主,因为刚搬走了一个租户,把屋子给收拾清理一下。
刘处长这才知道,张越之教授原来是租房子在这里的,按时间算,自己刚离开他们就搬走了,确实感觉挺奇怪的。转念一猜想,怕是被自己窥到了隐私,才匆匆而去。张教授的学术和道德向来被人称颂,若是被人知道在这僻静的乡村地方和一女人租房住在一起怕是对名誉有损。刘处长后来在学校再碰到教授,两人都有默契似的再没有提及此事。过了半年,张教授退休,几年后,刘处长上调教育机关,两人的交集变得极少,这事也慢慢淡忘了,要不是大宝又问起,都根本想不起这回事了。
大宝又问那个村子和农舍在什么位置,这就把刘处长彻底问住了,一来那地方就只去过一次,又是过去几十年了,二来这二三十年来省城周边扩张变化实在太大,当时那地方离城就近,现在只怕早已融入了城区,完全不可能再是当年的景象了。好在处长脑袋没有完全退化,依稀记得好像是叫什么铺村。
大宝最后问了处长一个问题,那是哪一年。这个问题刘处长回答很爽快:“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