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忙乱间,一艘大船经过这里,这里的慌乱举动引来船上人的注意。这艘大船显然有别于其他兵船。普通的兵船虽然宽大结实,但是船上除了圆木杆就是宽木板,没有任何装饰,而这艘大船虽然不如花船画舫般豪华,船的四周也是红帷帐、绿船帘,在这船队中显得非常的特别。船舱中坐着几个将军模样的人,船头上立着几个年轻公子,这几个年轻公子不是一般的军士打扮,倒像是世家子弟模样。
其中一位白衣素袍的少年凝眸向这里看过来:只见一块巨石上站着几个人,一位白胡子老人,一个总角大的少年,还有一对年龄大些的少年男女左右搀扶着一位中年女人,那少年英姿飒爽,额头上有一块青色胎记。这位白衣少年目光扫过众人,最后把目光停在了芷馨身上。
江风吹拂着她的粉红色百褶裙和乌黑的秀发,摇摆飘逸,远远望去,就像一朵出水芙蓉,天生丽质,清新脱俗。
随着船的行进,芷馨的形象由远变近,达到最近的距离之时,这位少年看得不禁有些呆了,但此刻船并没有停止,马上距离又渐渐变远。要不是怕犯了延误军机的大罪,他说什么也要把船停下来。
旁边的一位公子推了他一下:“石兄,在看什么呢?”
石公子指向岸边,呆呆地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夏侯兄,那位红裙女子……”
夏侯公子随着石公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此时船已经远了,看不太清楚,他怪道:“区区一女子,有什么稀罕的,你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石公子不理他,船依然前行,芷馨渐渐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这位石公子才稍稍缓过神来:“哎呀,在这乡野村镇,居然有这么标志的美女,怪了怪了,就是偌大的洛阳城也难寻这等人物,这要是接到我府中,无需装扮就能压倒我家那群姬妾,只是我石某无福,如此佳人,却渴望而不可及。”
夏侯公子笑道:“这有何难,如今天下太平,石兄要是喜欢,等到了洛阳,受了皇上的封赏,就派人来把这位女郎接到洛阳,不就得了?”
“虽然如此……”石公子还是不解忧郁,拍手跺脚,“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识,又不知这里是何所在,也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有没有许配人家,怎么找?”
“稍等一会儿。”夏侯公子说完,走向船后,须臾回来,对石公子说道,“刚才我问了船工,这里叫舒家庄,是一个小小村镇,能有多少人?到时候随便一打听就得。至于她有没有许配人家,你看她的样子,扎着双丫髻,年龄不大,又没有及笄,应该还没有许配人家,石兄放心,我夏侯门准能保你抱得美人归。”
“多谢夏侯兄指点。”石公子听完大喜,拉着夏侯门到仓中喝酒去了。
这些兵船一路北上,本是逆水行舟。可如今正是春夏之交,东南风盛行,今天的风势尤其的大。难得好风,哪能错过这大好机会,所以这些船都扯满了帆,一路向北,没在汝阴停留。
芷馨怕母亲旧病复发,便让若馨去药铺给母亲抓些安神的药,自己扶母亲回到家中。刘氏吃过药,神志恢复了些,渐渐睡去。
舒晏依然每天去西山砍柴,然后挑到西市去卖。这天又碰到唐老者,便把柴放到唐老者的摊子旁边。
这时就听几个人在议论。卖白菜的道:“各位前天都看见了吗?朝廷的大军坐着大船路过我们汝阴,几十里河面浩浩荡荡,好不威风!”
卖油的道:“看了看了,那天我特意跑去河边看了,连生意都没做,那场面真是威风。”
卖米的道:“这场面难得一见,少做一天生意算什么!”
卖猪肉的道:“只是可惜,我们汝阴的官和百姓做好了准备,等着劳军,可人家却没在我们这里停留。”
卖瓷碗的道:“如今大军已经走了,我们是不是该去郡里领钱了啊?我那是三百套碗碟呢!”
“我三十斤香油呢。”
“我三石米。”
……
众人一商量,决定午后各人拿着凭据,一起去官署里领钱。
舒晏问唐老者:“唐公公,午后咱们也去领钱吧。”
唐老者说道:“舒小哥,郡国府路远,老叟我腿脚不便,就不去了,你拿着我的凭据,把我的领来吧。”
舒晏接过老者的凭据,说道:“好的,公公,我一定按数把钱给你领来。”
午后,众人来到汝阴郡国府前,门关着,等了半晌,不见有人来开门。这群人都是普通百姓,平时最怕官府,虽然讨要自己的货钱天经地义,但谁也没人敢出头。舒晏见众人都不敢上前去敲门,就挺身出来,上前敲门。门开了,出来一个人,舒晏说明来意,那人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回来,回复舒晏说,今日仓曹史不在,请改日再来。
第二日,众人又来到郡国府,今天比昨天的人还多了一些,显然不只是舒晏他们一个批次的。又等了半天,方见一个人出来,这个人戴着一梁冠,舒晏一看这顶冠,知道是个有点身份的官,但一定不是邱国相,因为国相跟太守同是一个级别,秩两千石,这个级别的官一般都是戴两梁冠,而这个人只带着一梁冠,应该只是一个佐吏。
这个佐吏扫了一眼众人,向众人拱了拱手,开口说道:“本人唐回,是本郡仓曹史,我来给大家发这个货钱。首先要跟你们讲明,你们的货物原本是为了慰劳大军的,虽然走了空,但你们那些东西也都成了无用之物。署里最近用钱的地方太多,邱国相体谅老百姓的难处,压缩了其它支出,不过也只够你们每个人原价的三成给付。”
赵油郎问:“什么?本来说好的按原价的,到头来怎么只给三成?”
白米张也说:“是啊,劳军没劳着,钱却只给三成,这叫什么理?如果不想给钱,至少可以将货物退给我们啊!”
唐仓曹哼了两声:“郡国府买你们的货本来是为了劳军的,而不是为了我们署里自己用的。郡国府里的人白忙了两天,而如今天气变暖,几天时间,所有做好的劳军之物都已腐烂变质。署里空费了不少工夫,劳心费力,你等小民哪里知道?如果你们愿意,现在你们就排好队,拿着凭据,一个一个进来领钱,如果不愿意,那么就请便吧。”
刘屠夫道:“我的两口整猪,却只给两条后腿钱?”
卖瓷碗的崔二道:“谁说不是,我的两箩筐瓷碗,是从百里外挑过来的。辛苦钱没赚到,连本钱都不能回来,小本生意,这谁受得了啊?”
卖柴的王一担道:“要是劳军用了的话,就算不要钱我们也认了,可是现在劳军不成,钱却只给了三成,这总让人想不通!”
……
众人不满,在议论纷纷,而唐仓曹却不理不睬,盛气凌人。
舒晏想:这一定是汝阴官方有意为之,这样耗下去,他们也不会让步,再拖下去恐怕连这点钱也没了,不如大家先把钱领了再说。想毕,对大家拱拱手,笑劝道:“各位伯伯、哥哥们,大家先听我说两句,我们劳军不成,反倒折了不少本钱,这确实很难让我们接受。不过看唐仓曹的意思,这钱很难讨得原数。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如换个角度想想,只当我们的货物真的是犒劳了我们凯旋的将士,我们身为大晋的子民,出点钱劳军也是应该的,只要是天下太平,我们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做点贡献也是值得的;要是在战乱年代,我们能这样安心的做生意吗?乱兵们还不是白抢白夺吗?一个钱也不敢要,只求保命不是吗?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没有兵荒马乱,我们就能把这点损失千百倍地挣回来。”
众人见舒晏说得有理,纷纷表示赞同。大家不满归不满,不过也没有办法,只好依次将钱领了。舒晏拿到自己的钱,又领了唐公公的钱。唐老者的猪苓本该六百钱,却只领到二百个。舒晏暗道:要说是做的饮食经过三天变腐坏了,还能理解,可这猪苓、碗碟之类的不可能变质啊,怎么也只给三成?我前天信心满满地答应人家按原数领回来的,那老人家偌大年纪,做点小生意可不容易啊!想到这里,他将自己的柴钱跟这二百钱放到了一起……
第二天,汝阴西市。
舒晏刚到,就看见唐老者挎着一篮猪苓走过来。
“唐公公,这是昨天郡国府给你的猪苓钱,整整六百个,你数数。”舒晏把一串钱交到唐老者手里。
唐老者接过钱,脸上浮现出诧异的表情,“我听说不是只给三成吗?怎么是原数呢?”
“哦,是这样,我们的东西都是按三成给的钱,只有你的猪苓,郡国府的人说,你的猪苓好,而且没有损坏,理应按原数给钱。”舒晏早就编好了理由。
老头总是不苟言笑,一副冷酷的表情。他接过钱,嘴角抽动两下,没说话。
这时,市上人还不多,小商贾们就在一起闲谈:“各位,你们听说了吗,前些日我们挑到郡国府预备劳军的东西并没有腐坏,大军过去之后的当天夜里,有人看见郡里的人把这些东西连夜卖到施府去了。”
“全部卖给施府了?”
“肯定是了,这好几万钱的东西,除了施家,谁能付得起!”
“施府肯按原价给钱吗?”
“那就不晓得了,施家不在乎那几个钱,再说了,施家跟郡里来往密切,这点小事算得什么!”
“就算施家不是按原价给郡国里钱,但肯定也不会只给三成!”
“那郡里岂不是白白捞了咱们很多钱?”
“那又有什么办法?这群狗官。”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忽见有人指着不远处道:“咦,那不是施家小郎吗?”
舒晏向那个方向看去,有三四个人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个果然是施得。
“这柴怎么卖?”一个管事模样的人问道。
舒晏认识此人,乃是施府的一个有点权利的仆人,名叫黄三。这几个虽然只是仆人,但身上的衣服却比市上绝大多数人的穿着都光鲜。
“一百钱。”舒晏如实回答。
施得听见这声音,觉得耳熟,抬头一看,深感惊讶:“咦,舒晏,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卖柴啊。”舒晏很自然地回答。
“怎么穿得这么破烂!一身的土,还满身的汗臭味!”施得一边上下打量着舒晏,一边做出厌恶的神情道。
舒晏习惯了施得的这副不尊重人的德行,所以他并不生气,只淡淡地道:“呵呵,我瓦牖之户出身,每天都要为生计奔波,自力更生,哪像你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你这么高贵的人怎么也来市上过问柴米事,不应该啊。”
施得收了笑:“唉,你以为我想来啊,都是我阿翁,非要我来市上跟他们这起人走一趟,要我体验体验民生。这有什么可体验的?一个买,一个卖,一手交货,一手收钱,不就是如此吗?”
“你是世家公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怎么懂市井经营?又怎么懂百姓的艰辛。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小本经营,哪天不劳动,哪天就不得食。比如今天,我来了大半天了,我的柴却还没有卖出去。要是换一个比我还穷的人,卖不到钱,可能今天就没米下锅了。”
施得虽然总是看不起寒门之人,甚至有时还总奚落舒晏,但他有时却是个热心肠。他听见舒晏说大半天还没将柴卖出去,便道:“卖柴吗?那好办,我告诉你,再过几天我家会有大喜事,需要大量的柴,从今天起,你每天不用来这里卖了,把柴直接送到我府上就行了。”然后又转身对管事的黄三道:“他是我的……”他本想说‘朋友’,但一想不行,世家的人跟寒门的人做朋友是会被人耻笑的。随后改口说,“他跟我从小就认识,你们认好了,就要他的柴。”
黄三哪敢违背,唯唯答应着。
舒晏心里暗笑,真不知道这个施得算好人还是坏人,有时糊涂,有时聪明,有时傲慢,有时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