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博广看到如今朝廷政治昏暗,司马昭专权当道,皇帝个个是傀儡,三纲既失,五常已败,君不君,臣不臣。为此,他早有退隐之心。他预测的最坏结果是,司马昭效仿当年曹丕代汉,废掉魏帝取而代之。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司马昭、贾充、成济居然敢明目张胆的杀了当今皇上!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司马昭弑君,朝中大臣居然没有几个敢站出来反对,甚至还都站在了司马昭的一边,朝纲已然败坏到如此地步!朝廷风气如此,将来自己的学生做了官也会如此。那么,这样教授还有何意义?所以,这使他彻底坚定了归隐之心。
太学博士俸禄不高,只相当于正八品左右的小官。晋朝虽然有九品中正制,但那只是中正品级,并非真正官品,当时还没有正式的官员品级。
舒博广入仕前是一介寒士,尽管在太学教书多年,但也没攒下多少钱。所以,在他带着他的老仆辞官回到他的家乡——汝阴郡舒家庄的时候,身边只有六个包裹,而其中三个包裹里面全是书。家里老伴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儿子,年方二十,一个儿媳,年方十八,儿子儿媳今年刚成的婚。因为《诗经》·《江汉》篇中有“匪安匪游,匪安匪舒”之句,意思是要有所作为,不要贪图安逸享乐,不要懒惰,整天游手好闲。可他偏偏不希望儿子有什么作为,反而更希望他舒缓安逸的度过一生,所以舒博广就给儿子取名叫舒安。舒安从小受到父亲的传授,《诗》、《书》、《礼》、《易》、《春秋》样样精通。只不过受父亲的教诲,从没想过仕途,只是守着几亩田地,几株桑树。读书之余,就侍弄田地,修整庄稼累了,就再读读书。
这天,舒安正在堂前读书,读到“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一句,忽听门外有人说道:“什么母氏劬劳,老父我也够劬劳的了。”
舒安一看原来是父亲回来了,忙跑出去。舒安的妻子周氏也从堂屋出来迎接,小两口把包裹都搬进屋里。父亲每次回家都是轻车简从,但这次回家明显不同以往,带了老仆谢义,还有六件包裹。
舒安惊讶的问:“父亲每次回家都是简简单单的,这次怎么这么隆重啊?莫非是——”舒博广早有退隐之意,舒安此时已经猜到。
“什么莫非是,当然是。总而言之,就是你父我辞官不做,回家养老了,让你小子好好伺候伺候我。”
“父亲辞官不做,颐养天年本是英明之举,但为何如此突然,何不让人捎个信来,我好去接你。”
舒博士叹了一声道:“儿啊,你不知道,如今司马昭把持朝政,专权当道,比他的父亲司马懿、哥哥司马师,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的身边又有佞臣贾充、成济之流,居然杀了皇帝,另立新皇,满朝文武居然站在司马昭一边……哎!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舒安一听大惊,虽然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司马昭杀了皇上,还是让他大感意外:“父亲不必伤心,人心归司马氏久矣,司马氏谋朝篡位也是早晚的事。父亲不为这样的朝廷做事也是明智之举,如今回家养老更好,儿子可以每天侍奉你老人家,让你享受天伦之乐。”
舒博广打断了儿子的话:“天伦之乐?光有儿子能算天伦之乐吗?你成亲也快一年了,什么时候有了孙子,才算真正的天伦之乐!”
儿媳周氏听了,脸一红,跑到厨房做饭去了。老仆谢义看见周氏去做饭,慌忙说道:“大娘子有什么活儿,就交给我去做好了。”
周氏说道:“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伺候家翁走了这么远的路,着实够累的了,哪还能让你来做呢?你就安心的休息休息吧。”
舒博广一听儿媳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非常的高兴,招呼谢义道:“有什么活儿,让他们去做,连日赶路,咱们也该好好歇歇了。”
谢义不敢违背舒博广的话,陪着老主人在一旁歇息。
当下舒安、周氏两人杀了一只鸡,准备了几道饭食。一家人吃过了饭,把上房收拾出来,给父亲和谢义住。他们两口子住在偏房。
舒家本是寒门,也用不起仆人。谢义本来不是舒家的仆人,而是舒博广任太学博士时的一个侍从,他比舒博广年龄还要大五岁。如今年过花甲,失去了差事,舒博广看他无依无靠,又没生活来源,就将他带回家乡。
老头别看年龄大了,但身体还算硬朗,做事也勤快。舒安和他不分主仆,有活一起干,有饭一起吃。舒博广不允许谢义称呼舒安为“小主人”之类的话,更令儿子及儿媳称呼谢义为“谢伯”。
舒博广在家乡那是一位名士。他一回家,乡里父老都来拜望他,舒家因此热闹了好一阵子。
舒安、周氏小两口对待父亲是相当孝敬,每天做好了饭食都端到老人家屋中,而且非要等到老人家吃完了,才撤下来自己吃。对待谢伯也是从不把他当仆人看待。有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让他去做,而是自己抢着先做完。两位老人身体都很硬朗,根本不用人伺候。
舒博士年近花甲的人了,每天也要读书,不光是《礼记》、《周易》,就是只有一万多字的《论语》,也是经常诵读。舒博士不光精通经史,书法也是一绝,每天早上都要来一篇行书。谢义在旁边伺候,读完书、写完字,两位老人闲不住,就去园地帮忙,他们干起农活来一点不比年轻人差。经过四个人的辛勤劳作,舒家的庄稼和桑树长得比别家的分外的好。
舒家四口说不上有多富裕,但父慈子孝、主仁仆义,其乐融融,引来了乡里人称赞不断。尽管如此,但在一家人快乐的背后,有一个阴影始终蒙在四个人心中——那就是舒安两口成亲三年了,却始终没有孩子。小两口着急,舒博士着急,就是谢义也跟着着急,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机会开口问过。
这天,周氏去河边洗衣服,谢义和舒安在桑树下歇息。
谢义问道:“大郎成亲有多久了?”虽然舒博士不允许自己称呼舒安为“小主人”,但自己也应该有自知之明,不能自大到直接呼以“贤侄”,就以“大郎”敬称。
舒安却遵循父亲的教导,对谢义尊敬有加:“成婚三年了,谢伯。”
“大郎饱读诗书,可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道理?”
舒安脸一红:“不瞒谢伯,小侄俩口何尝不知,何尝不急!三年来,也曾请医调治,可越着急越没有什么动静。”
谢义说道:“孕育是所有生灵延续生命的大事,夫妻双方有一方体质羸弱就不能受孕,并不好判断是男方或是女方的病因。我这里有一祖传秘方,男服七子散,女服紫石门冬丸,另加几味药佐之。不管是夫妻双方谁的病因,有病的治病,没病的也没有坏处,一年之内就能见效。”
舒安一听大喜道:“如能让舒家有后,你就是舒家的大恩人。”
谢义赶忙拦住:“大郎何必客气,你们舒家老少把我当一家人一样,从不当仆人看待,此事我怎能坐视不理呢?”
当下,谢义将药方的配方写给舒安,舒安按方拿去抓药。
汝阴郡地处中国南北分界线,不南不北,气候宜人。地势多水少山。冬季相对北方而较短,夏季相对南方而不太热。但这年的冬天却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过后,天气格外的冷。时值腊月,家家户户都准备了过冬的柴米、衣物。汝阴郡城内的豪门望族子弟都穿上了裘皮,带上貂皮帽,家中粮食装满仓,柴草堆满柴房。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冬天的闲适。而穷人们却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舒家呢,是自给自足,虽说不上有多富足,但也不至于忍饥挨饿。可自从大雪过后,舒安却坐不住了,他从家里拿了两斗米,一担柴,又向妻子周氏要了一件半新不旧的麻布衣。
“大雪天,你拿着米、衣服去做什么?”周氏问。
舒安道:“这大雪天,韩兄家不知道怎样过呢。他家本来就不富裕,去年又新娶了媳妇,还借了外债,两个月前,干活又把手弄伤了,家里多半已经揭不开锅了,以他的性格,宁可忍饥挨饿也是不肯轻易向别人张口的。”
周氏道:“咱家的柴米是有一点富余,但这衣服——你也总共只有两件啊,你怎么可以拿去送人呢?”
舒安温柔地看着妻子,他心里知道,妻子并非诚心阻拦,而是自己的衣物也并不多。当时的衣物是很贵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一件衣服的。哪怕是一件麻布衣、葛布衣,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也是一项不小的开支。
“送人一件,我还有一件,干活的时候注意些,省着一点穿,还是能凑合的,总不能眼看着别人受冻啊。”
周氏也从心里敬服丈夫的善良,她也并不执意阻拦丈夫。舒安担起柴,拿起米和衣服,踏着大雪,向村西走去。
舒安走到韩家,将柴放到门里。这家主人韩宁和舒安同龄,两个人极要好,两家的田地紧挨着,两人经常一起耕田,累了就一起读书。
韩宁和妻子刘氏迎接出来,舒安走进屋内。这家除了里屋一张床,外屋一个灶台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家当。
韩宁对舒安的来意早已明白,韩宁这个人比较古怪,虽然自己穷,但是从来不轻易向人张口求助,即便是有人主动借给他钱米,他也不会接受,但舒安不同。两人从小就情投意合,无话不谈。
韩宁接过米,说道:“多谢舒兄,舒兄的柴米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但是这衣服,我知道的你也不多,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舒安一听,故意把脸一绷:“怎么能不收呢?这么冷的天,没有衣服怎么过冬?”说着将衣服塞到韩宁手中。
韩宁听了,也就不再客气,他刚接过手中,却不由笑道:“咦,这是什么意思,怎么是女人的衣服?”
舒安一惊,仔细一看,果然是女人的衣服。他慌忙把衣服展开,发现这件女人衣服下面又有一件,才是自己的衣服。舒安心里明白了,还是妻子周氏想得周全,我光考虑韩兄如何过冬,却没想到韩家的女人,妻子却考虑到了这点,从自己仅有的两件中拿出一件来送予刘氏。
从此,舒安对妻子又增加了几分敬佩。两家的交情也又加深了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