粪便用以肥田,这是农家最基本的常识。自家的人畜粪便不说,平日里还要去道上、林间去捡拾人畜留下的粪便。至于城镇那些人口稠密,但却少有田地开垦的所在,自也就成了粪便的“产区”,有货物,有买家,自然也就有了商人从中牟利,这样货物才能动起来,才能各取所需。
操持着这项营生的商家以及他们雇佣的伙计,说起来,一天下来,活儿不干净,但赚得却也很是不少,借此发家致富者亦是有之,甚至在清初酌元亭主人所作的小说照世镜中,便有生动描述了当时江南地区因抢粪坑生意而酿成人命案的故事。
“一摊大便引发的血案,不对,是一堆大便引发的血案。”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一笑。太史公说得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益驱使,只要是有利可图,这世上的人们,无论是古今中外,就算是又脏又臭的大粪也照样能够玩得出千般花样来。
“粪便的原本售价是多少?”
陈凯口说的原本,乃是当初尚未将这营生收归官有之前的事情。王江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便爆出了每担一钱的价格来。
“也有以物易物的,粮食、油、柴火什么的都行。”
一钱银子就是十分之一两,这个数字陈凯早前决定改制的时候就依稀有过印象。此刻听来,他点了点头,旋即便向王江问起了现今的价格。
“现在已经涨到了一钱七分银子了。”
一钱七分银子就是7钱银子,陈凯听了这个答,当即便是一愣,惊讶之词更是脱口而出:“猪肉才每斤两钱一二的样子,这也有点儿太夸张了吧!”
两钱一二是现今这个时期的价码,如金瓶梅,如醒世姻缘传这些明中期的话本小说中记载的每斤猪肉也才只有一钱五分左右。隆庆开关,白银大量流入使得银价下跌,再加上现今的乱世,这价格早已是今非昔比了。
“竟成,现在猪肉已经涨到两钱五六分了。”
王江叹了口气,换来的则是陈凯的愕然无语。官府的施政,对于民生影响极其巨大。不只是猪肉,粮食、菜蔬都在涨价,说到底无非是肥料涨价的连锁反应。这已经持续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从陈凯开始改制不久就开始了。涨幅方面,各有不同,但是据王江说是涨价还在继续,根源方面依旧是粪便。
“官营的买卖啊。”
陈凯摇了摇头,王江却也没说什么。说到底,陈凯此举根源还是在于硝的自产,这是火药制造必不可少的原材料,进口不光是会将命脉握在他人的手里,更重要的还是量太小,难以支应规模越来越大的军队。
恢复原状是不可能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锁死产量,硬性规定堆粪积硝场每个月必须向火药制造工坊上交的土硝数量。这里面实际上也是有着可以上下其手的猫腻的,但产量的下降倒是可以加以抑制。只不过,这也只能是抑制硝的产量下降,并不能抑制粮价、菜价什么的增长。
此间,陈凯的脑海中不断的设想着解决的方案,抬眼看向王江这个封建官僚,心想着如果是其他人来做的话,最无脑的办法无非是杀人,抓出几个“哄抬粪价”的满清奸细,当众处死,借以威慑群伦。
但是,陈凯很清楚,这不过是暂时性的缓解,古今中外的官吏都是税金小偷,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以权谋私是杜绝不了的。而且,现在的问题根源也是市场竞争机制导致的,由于粪便多了一项可利用途径而导致的涨价风潮,是需求量增大导致的物价上涨,解决的根源在于提升产量,用产量的增大来平抑市价。假设如果强行定死市价,那么很可能就会架空官市,助长黑市的发展,因为需求是不可豁免的。
官市的发展可以增长税金,可黑市的发展只会增长灰色收入,于官方无益。问题不能这么处置,片刻之后,陈凯的脑海中却是灵光一现,结果当即便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口来。
“硬性规定,潮州府城的百姓每天多排便一次?”
脑子里蹦出了这么个段子出来,陈凯也不知道他的脑子是怎么想出这么个东西来的。说起来,这可比强行抑制市价还要无厘头,不说符不符合科学逻辑,只说这封建官府的组织力,陈凯自问也是达不到的,就更是险些笑得前仰后合。
“竟成,怎么了?”
王江面露不解,陈凯也连道“无事,无事”,只说是突然想起了一个笑话而已,便不做解释,而是问起了王江对此的意见来。
“其实,竟成你已经早有了计划,何必为此发愁?”
说起来,王江的不解还不仅仅是在那突然发笑上面,他此来,其实已经有了想法,只为没有来得及提及罢了。果不其然,王江此言一出,陈凯先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只是这份恍然大悟过后,却还是摇了摇头。
“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但若是现在不引这趟水,就只能这么渴着。”
其实,王江所提及的无非是陈凯早前与他商议的复合型农业的事情。桑基鱼塘、稻田养鱼,这都是可以利用鱼粪、蚕沙、虫害来提升产量和品项,减少粪肥用量的好办法,无非是前期运作上要花费更多的财力、物力、人力罢了。
但是,这些事情总要到农闲时才能去做,转年的一个动植物生长周期后才可以初见成效。于现在,是完全不够看的。
“这方面准备的如何了?”
王江是负责屯田事务的,这方面事情早已准备多时,甚至可以说,陈凯出征在外的这几个月里王江一直在忙着这些事情。此刻陈凯问及,王江也是当即表示已经彻底的了解了这些东西所需的前期准备,起码在知识层面上已经有了足够的储备,差的无非是推广罢了。
“我会分一些质测学堂的学生过去帮你丈量、规划。”
这话说出来,陈凯便是答应了。接下来的事情,无非是王江设法推广技术,至于大兴土木什么的还是要等到农闲的时候,至少夏种、秋收什么的总是不能耽搁了的。
去年陈凯与王江商议出了这些东西时就已经晚了,宁可耽误一年,也不能耽误了春耕,这是影响到民生和军中用度的,是原则问题,折腾不起的。现在王江提及,陈凯也是毫不犹豫的便应了下来。除此之外,陈凯也提到了当时谈及的另一件事情关于番薯的,对此王江也表示他已经联络了一些番薯种植的农户,只要陈凯决定下来,他便直接收购,同时向有意为之的农户传授种植技巧。
“就这样吧,我便当一甩手掌柜的。”
笑着说出这话,陈凯却心知即便多了一条可以增加粮食作物产量的途径,却也是同样是需要明年才能看到成效的。至于今年,起码是不用指望的了。
“既然如此,那就让海阳县批一块官方用地出来。这一,我得做点儿恶心人的事情。”
培训技术人员,为复合型农业预热的事情陈凯一力交给了王江去做。
第二天一早,巡抚衙门下达政令,陈凯还是决定锁死产量。规定是堆粪积硝场的产能只能提升,不能下降,否则负责官吏一应处罚。
这是硬性规定,陈凯的意志坚决,不容有丝毫的质疑。对此,堆粪积硝场那边也当然明白轻重,硝石是用来生产火药的,这东西是军需原料,不光是陈凯,军中将帅,军器局的冯参军,乃至是郑成功都在看着,无论是哪一方面的人物都是他们所惹不起的。
堆粪积硝场的压力自然而然的向挑粪工方面转嫁,后者们没有办法,他们的考绩是由堆粪积硝场负责的,惹恼了这些大爷们,吃亏的还是他们。毕竟,他们只是海阳县衙下属的衙役,身份上更是类同于帮闲。而堆粪积硝场那边则是直接受陈凯节制的,只要一句往粪桶里掺水的话传到陈凯的耳朵里,那就是掉脑袋的事情。
挑粪工受压,背后分润的衙役们不敢生扛,只得将压力继续转嫁向农户。涨价是少补了的,“城里人喝水多,所以尿多”的把戏用到那些农户身上,后者也是怨声载道,连带着菜价、粮价继续增长。
物价还在增长,陈凯到不急着找替罪羊。说白了,那无非是盘口即将绷不住时的杀手锏,现在还用不到。更何况,陈凯也想看看这样的事情他到底还能做到什么份上。
海阳县的官方用地连半个时辰都没有就批了下来,陈凯派了巡抚衙门的人去修建厂房,同时自行在巡抚衙门里进行试验。
对此,府衙的下人们倒是一个个的充满了诧异和不解,唯有郑惜缘不光是对于眼前的那些恶心人的物事没有多言,反倒是尽其所能的为陈凯创造便利条件,在工作之余照料好陈凯的生活起居,全然是一副贤内助的本分。
这边的事情还在做着,陈凯也不舍得耽误任何时间。一纸调令,早前两次陆丰棱堡保卫战中俘获的清军,直接调出了三千人来,装船运往琼州府。
他们,是用来增强石碌矿场产量的,同时陈凯也向杜辉下达了命令,分出一部分经过了基本训练的将士交到蔡元的手上,增强明军在昌化县的实力,用以守卫城池和矿区,威慑苦力及其他别有用心者,乃至是弹压暴乱。
对于石碌矿场的开采,陈凯的意志极其坚决,哪怕是铁矿变了铜矿也同样是如此。这边下达命令,陈凯又专程去转了一边制造局的工坊,视察结束后便下达了抽调技术人员前往琼州府制造相关水力机械的命令。
“抚军,为何不将铁矿运到潮州,这里是有现成的水力机械可以使用的啊。”
潮州的便利条件不只有水力机械,本地的铁厂为数不少,有官营的,也有私营的,说起来远比在琼州府重新来过是要更为划算的。
此刻,作为潮州制造局的管事,丁有仪同时也是代表了他背后的那些官吏、工匠以及质测学堂的学生们向陈凯问及。因为,在潮州生产,政绩便会明明白白的写在他们的功劳簿上,这对日后是大有裨益的。而在潮州,与他们便干系不大了。
这点儿猫腻儿,陈凯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当即指出了运费的事情便直接堵住了这些人的嘴巴。或者说,陈凯的决心已经下达,他们也就没有了其他的办法。
离开了制造局,陈凯细细想着这事情,倒是不由得一笑。
从成本上考量,大型钢铁企业的选址,要不是在铁矿的产地,要不是在煤炭的产地。反例也有,比如清末的汉阳钢铁厂,其铁用的是大冶的铁矿石,煤用的则是萍乡的煤矿。前者两百多里,后者则更是相距八百多里,结果两地的出产都要往汉阳运输,这就导致了运输成本上的提高。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实际上是在于主事者张之洞的政治考量作为湖广总督,治所在武昌,无论是大冶,还是萍乡,都远远不及铁厂的烟筒在眼前冒着黑烟,出产着钢铁。因为这,就是政绩!
陈凯不需要这种华而不实的政绩,现在正是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实处的时候,更没有为此承担成本加大,乃至是亏损的风险。不过,潮州制造局的存在也并非是毫无用处,这里研发了大量的水力机械,同时也在加工从左近府县运来的原材料,如福建,更如韩江上游的程乡。
“郝尚久是怎么个意思?”
说起来,这两处自是无法与未来的石碌铁矿相比拟,但却是眼下最不可或缺的原料产地。福建那边还有军器局分润,潮州制造局更多的还是仰赖与郝尚久之间的贸易。但是郝尚久未免清廷发觉,或者说是未免尚可喜发现,对于贸易量始终是采取着限制的态度,这使得潮州制造局日渐增多的水力机械就越加的显得无用了。
“抚军的话,下官已经派人催过几次了,可是那新泰伯似乎很有些顾忌。另外,程乡乃至是兴宁、长乐二县也多有乡绅和矿主对此表示过不满。”
他们当然有理由表示不满,因为他们的银子使到位了,不光是让郝尚久大赚特赚,更是将这三县的官吏都捆绑了起来,大伙一起瞒着不让清廷知道。可是贸易量的受限,这使得他们的利润和利润率都远远低于预期,若非是这事情本就是只能在暗地里做的话,他们只怕早就通过各种关系向清廷申诉去了。
“真是一群小商人,半点儿气魄也没。”陈凯一旦想到那些只敢背地里送钱的家伙的那些畏畏缩缩的嘴脸就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既然他们不敢,那就只有我越俎代庖了。陈松,派人去广州那边制造谣言,就说郝尚久收了李定国的书信,密谋反清,现在正与我陈凯暗通款曲,盘剥百姓,闹得民不聊生。嗯,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