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一轮满盈的红月高悬于天穹,在夜幕里浅淡的雾霭投下静谧安详的绯红光华。
又到了一月一度的满月之夜。
当婉拒侯爵夫人共进晚餐的邀请、又在外做了一些布置的亚瑟·华生回到明斯克街的联排住宅,时间早已过了寻常人家的用餐时刻,就连走在街旁、从一扇扇亮着灯光的窗户旁漫步而过,也再闻不到半点令人心怡的食物香气。
今晚还是照例用造食术和红茶凑合一下吧,嗯,和侯爵夫人达成合作关系之后,红茶的来源和品质倒是有了保证……给克莱恩的餐费估计也快见底了,夏娃最近又正在休假,是不是该请个专门的厨师来家里做菜……唔,但估计克莱恩会在意家中那些极易暴露他非凡者身份的物证,大概率会否决掉聘请厨师的提案……
她漫无边际地想着日常生活的安排,提着厚实的牛皮纸袋一步步朝15号的房屋走去,跨上通往门厅入口的台阶,在隐约传到耳中的欢谈声中略一停顿,便自行从长裤口袋中取出了钥匙,推门而入。
她脚步声近似于无地穿过门厅,拐进起居室,见到自己的同居人正和一位年轻人坐在沙发套组上,围绕着矮桌上摊开的一份文件资料展开讨论,一副关系友好融洽的情景。
起居室中突然多了个人,沙发套组处的二人自然不可能恍若无事般地继续交谈下去,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那个身着纯白正装、颀长挺拔的人影。
“好像打扰到你们了?”亚瑟·华生微笑了一下,主动开口缓和气氛,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我只是刚好回来听到了一些声音。”
毕竟是和爱丽丝相处过有段时间的过来人,克莱恩没在那张仅是注视都容易造成轻微眩晕感的极致容貌前分心多久,就回过了神。
他看向来左手侧坐在单人沙发里的于尔根律师,简单介绍道:
“之前和你提过的,我的助手……呃,兼提供赞助的友人,亚瑟·华生,职业是医生。他平时白天都在外出忙碌,你或许还没和他见过面。”
由于身在别人家中做客,即便是在脱去丝绸礼帽和双排扣长礼服的温暖炉火旁,年轻律师仍是一副一丝不苟的穿着打扮,笔挺不见褶皱的衬衫搭配深色马甲,腰背直立全然不与沙发椅背接触,严谨得就好似他抹着头油、向后梳起的头发。
但克莱恩没有错过于尔根律师微微张开嘴巴,隐约透露出些许茫然的细微神情变化。
他的观察只持续了不到两三秒钟,便被反应过来的于尔根律师自己强行中断,而后面有赧然地扭过了头,似在调整情绪。
……我TM该说什么好?是该感慨某个魔女哪怕只用分身都能有男女通杀的魅力,还是该吐槽我这位邻居疑似有基佬潜质?
克莱恩僵硬地抽了抽嘴角,起身向爱丽丝简单提了提于尔根律师和自己相识的过程。
“寻找走失的宠物……”闻言,她眼眸一转,轻笑着调侃他道,“据说每个大侦探的成名都是靠前期找猫找狗、抓婚外情的委托积累沉淀起来的,看来你也不例外啊。加油,我相信你可以的。”
说罢,她顺势让视线扫向矮桌上摊开的纸质文件,随口道:
“不过看你们的样子,也不像是在委托上起了什么争执……这是在做什么?”
已恢复回到常态严肃模样的于尔根稍稍整理了一下面前散落的纸张,随即起身接过话道:
“在看一份商业合同,或者该说已经看完了。夏洛克·莫里亚蒂侦探希望能得到一些法律上的专业意见和指点,同时也是想要找人咨询,拟定这样一份合同的定价收费大概要花费多少钱。”
而得到的结论是,我如果找于尔根律师制作这样一份商业投资合同,大概可以节省下那5苏勒的零头……不,5苏勒不算小钱了,找猫的报酬也就5苏勒那么多,虽然我没花多大力气就完成了委托任务……唉,放宽心,至少于尔根律师表示这份合同上规明的条款十分清晰合理,而且也有效降低了投资的风险,那笔劳务费花得还算是物有所值……
但下次,我还是会选择找更便宜的律师……克莱恩揉了揉额角,在心中暗自说道。
“商业合同?唔,那还真巧,我也刚谈完一笔生意,处于和合作人达成共识的起步时期。”亚瑟·华生微笑起来,客气地表示如果合作进入商务投资阶段,自己可能会麻烦于尔根律师帮忙参考相关的契约文书。
“没问题,如果有需要,可以直接来这条街的尽头58号联系我。”于尔根一边回道,一边走近过去与这位态度友好的医生握了握手。
克莱恩虽怀疑这个精于计算的魔女这么说只是出于单纯的客套,但看在于尔根严肃认真地点头应下口头的承诺,还是决定对此不多作评价了。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顶着一副优质美男皮囊的魔女随后就将话题转向了自己:
“对了,夏,这次能谈成这笔生意也多亏有你之前的参与,所以一会我们可以谈谈分赃……唔,口误,是分红,分红的事。”
分红?这感情好!等下,我什么时候参与过你的商业企划内容了?……算了,问题不大,听这语气像是有红利可以分给我,不知道具体能有多少金镑……
克莱恩差点就被这突来的喜讯冲淡了对自身危险处境的忧思。
“夏洛克侦探,所以回到我进门时的话题,我的奶奶多丽丝女士希望邀请你明早来我家共进早餐的提案,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吗?”放下用于握手的右臂,于尔根不着痕迹地看了金发碧眼的俊美医生一眼,似乎想要补充些什么,终究还是闭上了嘴巴,没有多问。
克莱恩先是有些迷惑,心说自己明明已经同意过对方的邀请,怎么现在又再问了一遍。但他旋即注意到了于尔根律师的小动作,意识到他几乎是以明示的委婉表达在向一旁的亚瑟·华生发出邀请。
……好吧,在这种场合提起邀请,肯定不该撇下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助手兼朋友、自己单独一人去人家家里做客吧?
克莱恩点了点头,笑答:
“当然,我是说,如果多丽丝女士不介意两位客人一同前来叨扰的话。”
“我会转告她有关访客人数的变动。”于尔根又往亚瑟·华生的方向看了一眼,这回却是主动开口问道,“亚瑟……医生,您是职业医生吗?”
“看起来不像?”亚瑟·华生微微一笑,“这取决于你如何定义‘职业’一词。如果你认为持有全科从医执照的人就能被称作职业医生,那么我的确是。”
“全科……谢谢,我知道了。”
于尔根律师缓缓点头,随后礼貌地向二人辞行,在夏洛克侦探的招待下回到门厅,从衣帽架上取下挂着的长外套和帽子,重新穿戴整齐。
目送于尔根律师离去后,克莱恩重新锁好门,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浅、变淡,最终以一种略显沉重的表情径直走入客厅,没有再去分心关注起居室里的情况。
因为他知道,爱丽丝会将脚步挪至客厅,挪至……她的本体身旁。
这也是他没有选择更具会客性质的客厅,在起居室招待来客于尔根律师的理由。
“我怕发生意外,不方便照看,所以就把你……你的妹妹带到客厅来了。”克莱恩率先开口,为自己擅自做主的行为辩解着走近过去,“我点起了壁炉,客厅应该要比楼上来得暖和。”
沉沉安睡的少女依靠在舒适的沙发软座上,身上盖着张薄薄的羊毛毯,仿佛只是看着她的睡颜就能感受到岁月静好的安然平和。
“其实用不着太过紧张。”亚瑟·华生俯身为那张闭着双眸的娇俏脸蛋打理了一下额前的发丝,语气随意地道,“回来的时候我观察了一下,除去三名隐藏在远处角落监视情况的普通黑帮成员以外,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超凡手段……至少你不必担心会被人偷听到我们现在的谈话内容。”
“只有三名不是非凡者的黑帮成员吗?应该是兹曼格党的手下喽啰……”克莱恩点了点头,继而脸色微变,不禁为刚刚道过别的邻居访客担忧起来,“糟了,于尔根律师前来拜访我的场景一定已经被他们看到了,会不会……”
“只派出了普通黑帮成员监视你,说明那位发现异常的非凡者还没有把你作为最有嫌疑的人选来看待,却也不想就此排除你和幕后神秘人存有关联的可能,好多做一手准备罢了。”亚瑟·华生直起身,稍稍扬了扬嘴角,“那位律师先生的话,大概只能算他运气不好,挑选了这样一个敏感时间敲开了这座房屋的门……”
克莱恩深深呼吸,忽然微侧过身,背对着客厅的窗户,用身体遮挡住手中弹起硬币的动作。
直到看见金币的数字面朝上,否定了占卜语句假定的“于尔根律师一家今晚会受到来自兹曼格党的危害行为”,他才稍安心了些。
暂时还算没事……不,占卜得到的仅仅只是象征,我不能盲目依赖、信任得到的结果,更何况我还把前提限定在了“今晚”和“兹曼格党”,无法确保再无后患发生……
克莱恩收紧下唇,神情逐渐沉凝严峻。
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自己和默尔索的交集点,便是那位前来委托他寻找泽瑞尔侦探的大男孩伊恩,全名为伊恩·赖特的老成少年。
如果他在一开始就老实交代出伊恩的情报,如果默尔索不是在被拒绝后悍然选择了杀人通灵的极端方式,如果他选择报警、把那位疑似因蒂斯大使的情报传递给军方部门……
不,最后那种假设同样无法避免事情走向如今的局面,甚至还会让他面临暴露在军方眼中的风险,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因此留下画像,被黑夜教会那几位和他有过面识的值夜者发现不对:
这夏洛克·莫里亚蒂的长相竟和某位已经死去的廷根市值夜者一模一样!只是多了胡须和眼镜的区别!
死而复生的秘密一旦被人刨出,克莱恩相信自己的下半辈子恐怕是会在监牢、或者比牢狱更可怕的人体实验室里度过。
虽说通报给军方也会有相应的益处,比如在另一方力量的牵制下,那位幕后操纵兹曼格党运作的大使先生会有所顾忌,不太可能选择立刻处理掉他这样一介小小的侦探,但只要过了他“证人”身份的保护期,军方部门对他的监视开始松懈,他的小命就会被彻底拿捏在他人手中,任由宰杀……
好歹现在的情况不算太坏,他还没有被那位效忠因蒂斯大使的非凡者视作威胁。
对,仅仅只是不算太坏而已。
因为或早或晚,警惕着神秘势力的那位非凡者,以及他背后的因蒂斯大使会重新检视默尔索和夏洛克侦探的矛盾根源,甚至为了伊恩身上那件非常重要的物品,再度施展手段逼迫他吐露情报,等到了那时一切就太迟了!
结论最终还是导向了他下午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克莱恩在短暂的沉默后,抬眼看向脱去外套、只着一件黑衬衣的俊美青年。
“爱……”念及要在以后的相处中习惯她伪装的男性身份,克莱恩不得不咽回那个熟悉的名字,改口称呼道,“华生,我有个想法,你愿意……尝试一下吗?”
“我感觉得到,你的想法大概不是什么好事。”她这么表态着,手上倒是做了个请的示意动作。
“之前和你提过,那个兹曼格党头目的背后站着某位大使,某位来自因蒂斯共和国的外交大使,而我手上掌握着一些他十分渴望获取的情报,也就是说……我得罪了一位有国家背景的大人物。”
克莱恩低沉而缓慢地叙说着,见那张精致的脸上始终未改变半点神情,悬吊着的心逐渐慢慢回到了胸腔内。
有了底气之后,他便心生出莫名鼓舞的勇气,继续说了下去:
“我想委托你一个任务,内容是刺杀那位因蒂斯共和国驻鲁恩王国的大使……如果你愿意接受,那么我将提供他的素描画像给你。”
…………
又是一个避无可避的满月之夜。
希尔斯顿区的一栋房屋内,处于浅眠状态的佛尔思忽然惊醒,抱住脑袋从床上坐起,表情中充满狰狞痛苦,似乎正在与无形的折磨和酷刑抗争。
从她额上、身上沁出的冷汗很快便打湿了睡衣,打湿了秋冬季的厚实被褥。
“不……不!”佛尔思的低沉呼喊很快转为痛苦的嘶哑低吟,这意味着她所感受到的疯狂已经越过了理性能够承担的范围,正在一步步逼近那将她带往深渊的底线。
她撕扯自己的头发,不断翻滚扭曲身体,只为了能以摧残自身的痛苦保持住最后一点清醒。
仿佛无穷无尽的满月呓语向她侵袭而来。
不同以往的是,当佛尔思平息下来那些在自己精神深处搅动的针刺痛感,她头一次没有在意自己手上扯落的大把头发,只是两眼略显空洞地望着房间里笼罩着一层绯红薄纱般的家具摆件,安静得如同虚弱濒死。
她的脑海中无法控制地回放着某个在呓语中听到的声音。
那不是属于她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却能让人直觉地认知到这才是目前许多语言的真正源头。
那个声音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
“找到……爱丽丝。”
第五纪,1349年9月的满月之夜。
所有经受满月诅咒的亚伯拉罕族人,都从那无尽的呓语中听到了同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