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5年,二月,洛阳城。
宣光殿前,月华如水,回头可以看到北方连绵起伏的峰峦。
五年了,又能看到邙山的感觉真好。
她又看了看宣光殿内,那个她曾经以为再也出不来了的地方,心中感慨万千。
她,当朝太后胡仙真,又回来了。
她本是这个国家绝对的主宰者,朝堂上亲览万机,手笔断决,寝宫内温香软玉,面首如云。而那个别人眼中至高无上的皇帝,只不过是她的宝贝儿子,一个刚满十岁只会乖乖听话的小朋友而已。
她曾认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不畏旧制拼死为元家生下了皇子国嗣。北魏一朝,子立为储,生母必死的规矩已沿袭成制,后宫虽有佳丽三千,敢于以一身之死为国存嗣的只有她胡仙真一个人。
终于,她逃过了沿袭数代的子贵母死的宿命,躲过了心狠手辣的高皇后的追杀,熬到了儿子登基继位,熬到了自己临朝称制。她很享受这种成功,改令为敕,以朕自称,让大臣们称她为陛下。
她经历过太多惊风骇浪,知道权力永远是危险的游戏。为了确保地位稳固,她掌权后干脆利落地把曾经的高皇后,现在的高太后剃光了头发,押到瑶光寺当了尼姑,高氏一族外戚被剿灭殆尽。接着又迅速撤掉了当朝权臣于忠的职位,把他贬到冀州当刺史。
之后,她又重用清河文献王元怿协助自己处理国家政务。元怿博学多才,礼敬士人,时望甚重,辅政工作做的非常出色。更重要的是,元怿美风仪,长得帅,在多次威逼色诱之后,已甘心做她裙下之臣。
当她安排完这些之后,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可以高枕无忧了。毕竟异己已除,情人在侧,举国上下再没人能对她构成威胁。她将跟几十年前的文明冯太后一样独揽国政,名垂后世。
然而,一夜之间,这一切全都没有了。
回忆起五年前那场政变,胡太后依然满腔愤懑无法释怀。她万万没有想到,背叛她的,是两个自己曾经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刘腾是她的恩人,曾经多次从高皇后手里救过她的性命。当然,她也没有亏待刘腾,封刘腾为长乐县开国公、卫将军、仪同三司,连刘腾的养子也被封为郡守尚书郎。
作为一个宦官,位至三公,这差不多够意思了吧。
而元叉……那可是自己的亲妹夫啊。
可偏偏就是这两个人,趁着她在嘉福殿跟面首温存之际,将十一岁的小皇帝哄到了显阳殿,之后矫诏杀掉了她的心上人元怿,同时谎称她身体有疾,将朝政大权交还给皇帝。
元怿之死,她痛彻心扉,却只能将眼泪流在心里;
权利被夺,她愁闷郁结,却又无计可施。
自那之后,她便被锁在北宫宣光殿内,刘腾亲自掌管着宫门钥匙。宫门日夜长闭,内外断绝,原来的亲近随从都亡逸殆尽,连小皇帝也不许进来看望母亲。
这几年来,她食不饱衣不暖,也不能出殿门一步,只能一个人在狭小的宣光殿内啼饥号寒,以泪洗面。新派来的宫女太监谁也不敢跟她多说一句话,生怕引来杀身之祸。
饥寒之余,她也在反思,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刘腾目不识丁,而且从幼年起就入宫为宦,善于揣摩上意,看起来人畜无害的样子,但这个人实际上奸诈多谋,仰仗着对胡太后有保护之功,不仅在皇宫内只手遮天,而且逐渐开始干预朝堂政事卖官鬻爵。可惜自己念其旧恩,对此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元叉是江阳王元继的长子,又迎娶了胡太后的妹妹,相当于是自己的妹夫,也就是小皇帝的姨父,从哪方面说都是自己人。何况自己当年里外通吃,偶尔有兴致了,也会召元叉夜宿寝宫。一家人么,不分彼此。没想到元叉自此也开始恃宠骄恣,志欲无极。
问题的导火索,在于元叉和元怿不对付。元叉平日里多行不法,元怿官大,秉公执法也好,暗中吃醋也好,总是事事管着元叉。元叉怀恨在心,早晚惦记着要整倒元怿。正好赶上刘腾打算提拔他一个弟弟当郡守,但这个弟弟实在不够格,元怿没同意,于是刘腾也开始怨恨元怿。
元叉和刘腾私下里一合计,现在咱们虽然看起来有权有势,但只要元怿在,就始终不能为所欲为,还是非常不爽。现在正好我掌管禁军宿卫,你控制内宫事务,不如联合起来把元怿做掉,再把太后一关,天下不就是咱哥俩的了么。
于是两人终于铤而走险,悍然发动了宫廷政变。
说到底,对于欲求无度的人,更大的权利只会导致更多的贪婪。想到这里,她自恨养虎为患,可是现在后悔也晚了。
胡太后曾一度形槁心灰,对未来已经绝望,以为这清冷的宣光殿就是她最后的归宿了。
毕竟,如果是她,是绝不会给政敌隐患留任何生机的。权利的游戏,从来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一点瑶光寺里暴毙的尼姑高太后想必非常清楚。
她每日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每一次人影走动,每一次敲门送食,都会让她毛发竖立心跳加速,唯恐那是来向她宣布最后消息的。
但几年过去了,除了在噩梦里,那个让她害怕的情景一直没有出现。元叉和刘腾不知道是政治斗争经验不足,还是念及旧情不忍下手,始终没有理她。她好像已经被遗忘了一样。
渐渐的,胡太后心中又燃起了希望。这些年,她的儿子,也就是皇帝元诩,在慢慢长大,如果她能坚持到皇帝亲政那一天,她作为皇帝的亲生母亲,肯定是会被放出去的。
实际上,她不需要等那么久。因为就在前年,刘腾死了。
刘腾是在司空的位置上病死的,时年六十岁。刘腾当时极尽显贵,死后朝廷的王公大臣们都去送葬,丧礼之隆重无出其右。
胡太后不关心这些,刘腾之死对她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没人再看着她了。本来刘腾和元叉的分工是刘腾主内,元叉主外,互为表里专权擅事。刘腾在的时候,虽然没有对胡太后下毒手,但日常的防备还是很严的,胡太后基本没有机会私自接近皇帝元诩。刘腾死后,宫内再也没人有权势阻挡她,而元叉又是个只会贪图享乐,没有任何政治敏感性的纨绔之徒,经常外出游玩留连不返,对胡太后的戒备情况漠不关心。现在胡太后不仅可以迈出宣光殿,甚至还可以在北宫和西林园内小范围走动。
胡太后敏感地觉察到了这一点,她知道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
刘腾老奸巨猾,有他在,胡太后没有任何胜算。但元叉不同。她非常了解自己这个妹夫,不学无术好大喜功,政治上基本上是个小白,对付起来要容易得多。
但她还必须非常小心,元叉手里还掌握着兵权,还有一些党羽在给他出谋划策。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打草惊蛇,功亏一篑。
她知道,最重要的棋子,就是她的儿子,那个小皇帝元诩。
她必须把元诩从元叉手里争取过来。
当时正值北魏的多事之秋,西北边镇反叛迭起,羽书频传。元诩已经十四五岁,也有些懂事了,害怕的同时也开始思考,为什么当年母后听政的时候一片歌舞升平,换成姨父元叉之后就变成这样了呢?于是元诩也有意向胡太后赔礼请罪,缓和一下母子感情。
去年中秋,元叉不在,元诩曾带着多位大臣到北宫朝见胡太后,胡太后设宴留饮。酒过数巡之后,胡太后见时机难得,可以试探一下,便于席中长叹不语。元诩见老妈有心事,赶紧追问原因,胡太后说,我自还政后被关在这里,多年来母子不能见面,还不如布衣百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去嵩山出家吧,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说完拿出一把剪刀就要剪头发,元诩见事不好,赶紧抱住胡太后的胳膊不让她动手,群臣也懵了,纷纷离座叩头苦劝。胡太后一看有效果,故意不依不饶,涕泪纵横。元诩便让群臣都退下,只留他和胡太后二人,母子抱头痛哭,各述离别思念之苦。
当晚,元诩便宿于太后宫中,与太后坐谈至夜。胡太后抓住时机,屏蔽左右,旁敲侧击地跟元诩说,自从元叉专政之后,朝纲大坏,以致人心愁怨盗贼四起。如果不早点除掉他,迟早会天下大乱,大魏的江山社稷也非常危险。儿子你怎么还不醒悟呢?
元诩开始还不相信,说姨父对我很好啊,经常哄我开心,怎么会是坏人呢。再说老妈你一直在内宫,咋知道这些的?太后说你还是个小毛孩,太容易被蒙蔽了。元叉所作所为天下皆知,可不只是我一个人知道。大家担心你不相信,所以都没敢跟你说而已。
元诩回想了一下这几年的诸多事情,觉得老妈说的貌似有些道理。
老妈和姨父,他觉得还是老妈更值得相信一点。元诩最终决定跟老妈站在一起,干掉姨父元叉。
胡太后在政治斗争这种事情上经验丰富,她跟元诩说,儿子你先别急于动手,时间在咱们这边,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来。
元诩也很会演戏。之后的几个月,他并没有露出对元叉的丝毫不满,只是经常貌似无意地跟元叉说胡太后很想见自己,现在忧郁成疾,都打算去出家了,自己非常担心老妈的健康问题。元叉信以为真,想想这么多年太后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内宫,应该没什么威胁了,于是就跟皇帝说,宝贝外甥没关系,以后太后想看你就来看吧,咱们别管着她了,这样她心情好一点,就不会老想着出家了。
自此之后,胡太后终于重获自由,可以随便见儿子,甚至可以走出皇宫了。
但这还不够,胡太后知道,只要兵权还在元叉手里,自己的地位就不安全。
解除兵权说难也不难,皇帝一句话而已,但说易也不易,必须名正言顺,因势利导才行,避免元叉感觉到危险孤注一掷,做出一些不利的举动。
胡太后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出手机会。
上个月,机会来了。
元叉有个党羽叫元法僧,曾经担任益州刺史。元法僧仗着自己是宗室出身,在任上贪残暴虐,横征暴敛随意杀戮,引发民众反叛,并且招引南梁趁乱犯境。元叉没有办法,只好将元法僧撤职调回洛阳。
元法僧回到洛阳之后,大肆给元叉送礼,不仅并没有受到责罚,反而被任命为光禄大夫。没多久,又被元叉举荐为安东将军、徐州刺史。
这个元法僧别的本事没有,政治嗅觉倒是很高。刘腾死后,他逐渐感觉到朝廷的气氛开始出现细微的变化,元叉骄恣无度,又没有什么心机,迟早会出问题,自己作为元叉一党,又有那么多前科,到时候肯定罪责难逃。
于是,一月十五,元法僧造反了,之后又驱赶着彭城的一万多百姓投奔南梁。
元法僧是你元叉举荐的,现在他举旗造反,虏我百姓,你元叉自然逃不过干系。
炮弹有了,谁来打呢。需要找一个位高权重的大臣来开第一炮。
太后想到了高阳王元雍。
元雍现在的位置是丞相,排班在元叉之上,但元雍这个人识怀短浅,虽位居朝首,却一直畏惧元叉,对元叉唯唯诺诺。当初元怿之死,元雍愣是没敢出头阻止。
但元雍并不傻,现在的局势他看的也非常清楚,元叉迟早是要完蛋的,早点站队会有更多的政治资本。于是,元雍趁太后与帝在洛水游玩的时候,邀请二宫到他的府宅,屏蔽左右,共同商讨对付元叉的方法。元雍的看法跟太后一样,先想办法销去元叉的兵权,再翦除他的党羽,之后慢慢处理。
但元雍还是不敢直接在朝堂上面对面告元叉的状,万一没搞定,自己不是就成炮灰了么?当初于忠当权的时候,差点把自己干掉,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胡太后无奈,说那你随便上个奏章讨论元法僧叛乱的善后吧,剩下的我自己来好了,否则就不算你站到我们这边。
元雍终于鼓起勇气上了一个奏章,胡太后借题发挥,佯装不知元法僧的后台,厉声道:元法僧狂妄,胆敢叛逆朝廷!当初是谁推荐他来着?理当同罪处理!
元叉不知是计,而且本来他就理亏,于是赶紧上前检讨,说不好意思啊是我举荐的,可是我当初看这个家伙浓眉大眼的,没想到他会叛变啊。事已至此,太后您看怎么办吧,要不我给您写个检讨书成不?
胡太后一看元叉中计,赶紧假惺惺的说,原来是妹夫你干的啊,那没事了没事了,自己人误会一场。不过这个篓子这么大,我们总得做个姿态给天下人交代啊,而且现在妹夫你权位太盛,难免会招致诽谤之言。要不你先把领军的职位交给你小弟侯刚暂管几天,自己用其它的职位辅政好不好?另外我跟皇帝申请一下,顺便给你升个官,封你做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尚书令吧。
这一大串官名很诱人,而且侯刚又是自己人,看起来没啥可怀疑的。元叉脑回路简单,也没多想,赶紧谢恩。
玩这种政治游戏,元叉同学真的是小学生水平。
没过多久,新任领军侯刚就被赶出洛阳去当冀州刺史,结果刚上任没多久,第二封圣旨过来,罢黜他为征虏将军。侯刚最终死于家中。
之后,元叉另一个同党贾粲也被胡太后干净利落地干掉。贾粲是宦官,多年来一直协助刘腾和元叉监视胡太后,胡太后对他也是恨之入骨。但胡太后行事缜密,怕元叉党羽众多,在宫内下手会惊动内外,于是先将贾粲派出去当济州刺史,之后偷偷派武卫将军刁宣追上去,在驿所中把贾粲干掉。
就这样,胡太后除掉了元叉的左右羽翼,重新将兵权掌握到了自己手里。
但元叉依然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在朝堂内外飞扬跋扈,以侍中的身份自由出入内宫。反倒是胡太后有点儿犹豫要不要彻底拿下这个妹夫了。
侍中穆绍见太后犹豫,劝太后说,夜长梦多,最好尽快除掉元叉免生后患。宦官张景嵩跟元叉不和,隐忍多年,此时见元叉大势已去,便借工作之机,经常在元诩的爱妃潘嫔耳边煽风点火,说元叉对她有非分之心。潘嫔信以为真,哭着跑到元诩哪里去告状,而且生怕皇帝不信,又加了点推理,说元叉居心叵测,打算先干掉陛下你,再霸占美女我,望陛下早为留意。
枕边风从来就是立竿见影,元诩至此对这个姨父不再信任,主动跑去找老妈要求彻底除掉元叉。当时元叉不在宫内,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宫门紧闭,张景嵩在宫墙上宣读圣旨,撤了他侍中的职位。元叉大惧,赶紧回家找媳妇商量,让她去向姐姐胡太后求情。
但为时已晚。
四月,胡太后再度临朝听政,下诏追削刘腾的官爵,之后又把刘腾的尸体从坟里刨出来扔到野地里喂狗,家产全部没收,养子全部杀掉。元叉则是被一撸到底,削职为民。
由于妹妹苦苦相劝,胡太后还是没舍得对元叉下最后的狠手,毕竟不能让妹妹做寡妇吧?
但元叉这些年净干招人恨的事情了,一旦失势,那些大臣们岂能善罢干休。
黄门侍郎元顺曾因为刚直不阿,被元叉贬为齐州刺史。胡太后再次临朝之后,把他召回洛阳,升为侍中。一天,太后跟妹妹,也就是元叉媳妇坐在一起的时候,元顺指着元叉媳妇说,陛下奈何以一妹之故,不治元叉的罪名?元叉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如果就此罢休,天下还有公理正义么?太后无言以对,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岔开了。
过了几天,胡太后想给这件事找个台阶下,就跟侍臣说,刘腾元叉当年曾跟我要免死铁券来着,幸亏我没给他们,给了就可以免死了,所以大家还是放过元叉吧。中书舍人韩子熙正色道,篡逆这种大事,铁券有啥用?何况当初太后您没给他们铁券,跟今天不杀元叉有啥关系?
太后理了理思路,发现自己的逻辑好像是不能自洽。算了,这个台阶也用不了了。
墙倒众人推,自此之后,告元叉的奏章天天都有,其他都还好,严重的是有人告元叉企图谋反,说已经派他的堂弟元洪业到定州做准备工作去了,还打算联络河南鲁阳的一些蛮族到洛阳龙门附近骚扰,元叉来当内应。口说无凭,告状的人居然连元叉的亲笔书信都拿了出来。
谋反是灭族的大罪,这回胡太后有再大的本事也救不了元叉了,能保住自己的妹妹就不错了。何况皇帝元诩听信了潘嫔的话,也必欲致元叉于死地不可,天天去找老妈软磨硬泡。
胡太后没有办法,终于狠下心,命人将元叉赐死于家。元叉的堂弟元洪业听见风声提前逃走,隐姓埋名混入定州的六镇镇民之中。
元叉的父亲江阳王元继也被从监视萧宝寅的职位上召回来,废黜在家。
元叉死后,北魏朝野上下弹冠相庆,大家都认为大奸之臣已经被除掉,国家肯定又会安享太平了。
北魏的朝政大权从此也再次回到胡太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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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备注】关于元叉的名字:元叉在一些资料里又被写为元乂(yì)或元义。因为他小字夜叉,依据胡人的改名原则,本书采纳魏书的记载,以元叉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