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迪成皇帝对鹰决城下达的密函后的马克,没有再去和穆歌相见过。
他每日躲避着穆歌,也不曾参与勒沃和鲁长天的战略计谋的部署,因为他心里清楚,大军压境,就足够压垮了克飞亚,根本不是计谋,而是取得克飞亚的信任。
马克只告诉勒沃说,他只去做南陆军的一个兵卒,此次战役结束后,他就会重返帝城岛,或者在途中,被流族人杀死,被红地人烹饪,被风情堡一箭刺死,或者死在凡尘城。
“你不应该天天想着死。”
勒沃对马克说。
“这是我对我的主人许下的承诺。”
“可人总有一死,你还年轻,这么死了。很不值得。”
“我说过我要死在战场上。”马克看向勒沃。
勒沃笑了笑,说:“如今的斯伯捷大陆,到处都是战场。”
勒沃伸手,将怀里的水壶递给了马克。
马克打开闻了闻,发现是酒,才大口的吞起来。
“你要知道,战场上任何人都该死,唯独自己不能。”勒沃深渊一样的双眸,好似两头伸着舌头吐气的黑豹,狩猎般的的眼神,直直的投射到马克的心底。
他把水壶还给了勒沃后,摇了摇头:“每个人都可以死,包括自己。”
离开了勒沃,马克就去马厩喂自己的马了,今日下午要和勒沃的南陆军一起,带着克飞亚的军队去攻打已经被打到凯耳勒荒原边缘的西陆军。
然而勒沃真正的目标是,和后方的鹰决城军队夹击克飞亚军队,迫使克飞亚穆氏下位。
如果穆图特可以主动下位,这将是马克能想到唯一能有慰藉的事,如果不倔强,至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天公不作美,上午天上聚满了乌云,下午骑上马离开时,雨已经淅淅沥沥的落到了荒原上。
马克扫了扫马背上的雨水,刚想坐上去,就被叫住了。
“你天天躲着我。”穆歌跑过来,狐疑的看着马克。
马克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擦了擦穆歌脸上的雨水,就跨上了大马。
穆歌本来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没说出口,只是伸手抓了抓马克的手腕,就目送他离开了。
风雨里的战场更显萧瑟,西陆军乌乌泱泱一大片,却萎靡不振,旗倒戈歪,他们迎着风而立,根本无法直面对手。
静谧的战场上,嘈杂的雨声,寒冷的潮气让铠甲都冻得像冰块,马克哆哆嗦嗦的抓着缰绳,消瘦的身躯在铠甲中晃动,口鼻之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
再大的雨,也冲不掉凯耳勒荒原战场上马革裹尸的恶臭味,就是再向西走十里,也能从风里闻到死亡的气息。
是死亡,他用半年的时间,都一直在和死亡相伴,和这该死的,广阔的全陆作斗争!为什么这片大地如此广阔,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生活在水生火热里,出卖灵魂,不惜为恶,他们流下泪,拿起剑,为了国家为了野心去战斗。
战马红了眼,领导者举起刀剑!
马克突然大吼了一声,率先举起自己的剑冲了出去!
勒沃以为马克发疯了,战场上太多人发疯了。
他指挥克飞亚方军队先跟随马克前赴后继向敌军,而勒沃则站在原地,在一片厮杀里,观望着一切。
西陆军依旧是溃不成军,泥泞的土地困住了他们的双足,步兵几乎全都成为了砧板鱼肉,全都尸首难全的死在了奔驰狂乱的骑兵脚下!
泥土在空中纷飞,马克骑的马被绊倒,他整个人摔进了柔软的泥土之中,为了不被踩个稀碎,他迅速站起身子,就宛若走在绮罗石地的湿地之中一般,他努力控制住平衡,举起剑,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在剑刃上,发泄在敌人身上……
大雨与泥水宛如涛浪在荒原上奔波,整个凯耳勒荒原被血水与冰泥淹没,所有痛苦的嚎叫与冲锋的号角,还有那踩进泥土中溅出的花朵,都像噩梦的曲子,在马克脑子里不停的循环。
他被脏兮兮的,沾着别人血肉的污泥所包裹着身体,他恶心极了!没错,他恶心凯耳勒荒原,这里的断臂,无头尸,痛苦的弥留神情,马匹被剌开肚皮掉落的内脏,战场,最恶心的战场!
他的战场从帝城岛蔓延到西陆,无处不是充满了死亡的血腥之地,到处都是离别与绝望,他只是一个想要不辱使命的骑士,如今他的刀剑,却在撕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肉肤肌理……
他们一边越来越脏,一边被雨水洗刷的越来越干净,总是这样,边变黑,边变白。
一直到西陆军将军下令撤出凯耳勒荒原,战争才告一段落。
马克喘着大气,看着眼前落荒而逃的西陆军,回头又望向勒沃。
他把这里围起来了。就把这剩下的拼死拼活的克飞亚士兵围起来了。
马克从中间冲到了外围,他跑到勒沃身边,被雨水泡的唰白的脸朝向勒沃:“不要杀他们,他们是俘虏。”
“我知道,但是我要把他们带回克飞亚。”勒沃的笑容意味深长,绝不是因为此刻的克飞亚龙堡已经被鲁长天控制。
鲁长天带着三个儿子,让鲁卡挟持了穆歌,鲁莱和鲁琼带兵包围龙堡,鲁长天则开始和穆图特谈判。
他走进龙堡后,侧边的宫殿内就关着那只凶神恶煞的赤龙,只是此刻她的嘴是被铁笼锁住的,如果她强行吐火,只会让烧热的铁笼烫伤自己。
穆图特愤怒的从王座上站起来,走到鲁长天面前,一把就抓住了鲁长天的衣襟:“你是一个骗子!”
“父亲!”穆歌崩溃的看着两鬓斑白的穆图特,为自己并不年迈的父亲心痛。
“这是迪成皇帝的命令,我不得不照办!”鲁长天拉开了穆图特的双手,无奈的回头看了一眼穆歌,然后说:“只要你卸下王冠与王印,克飞亚将成为斯伯捷大陆的城市,你和你的家人还能保住性命。”
“我还有龙!”
“勒沃已经控制了你的军队,如果你不想让克飞亚各个家庭都没了男人,你尽管让你的龙,烧死现在凯耳勒荒原上所有的人!”鲁长天攥紧了拳头,他只能尽他可能,给穆图特可以活下去的理由。
“鹰决城的城主,你从来都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穆图特悲愤的斥喝鲁长天。
而被这样指骂的鲁长天,却也无可奈何,他为人臣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忠诚,就像此刻的马克,他也是出于忠诚,不得不在知道真实战局的情况下,继续与穆歌相背离。
“克飞亚的王子也在我的手上,你也该想一想,穆歌。”
穆图特望着鲁长天身后的穆歌,坚毅的目光瞬间破碎,被满目柔情所包裹。
他悲悯愧怍的望着穆歌,就在父女对视的那么一瞬间,不知道多少绸缪与打算在穆图特心中走过。
“我倾尽全克飞亚,和鹰决城联合,最后,却还是被反将了一军。”
“你还是快点做决定,如果南陆王到了,我很难保住你的性命!”
“我从没想到你如此懦弱!”
“或许是陛下错了!”勒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跺了跺脚,将靴子上的污泥震掉之后,才走向前来:“为国之王,天大的错,就是太信任别人,太依靠别人!”
勒沃走到前面来,他看了一眼穆歌,又来到穆图特身前:“迪成皇帝和太后就是太敢依靠我,如今是还债的时候了。”
“不要……”鲁长天刚要阻拦,而勒沃的剑已经捅入了穆图特的腹部,从脊椎处贯穿!
一切都来的太突然,穆歌惊恐的大叫了一声,悲痛的大哭起来。
鲁长天看着轰然倒塌的穆图特,又看向不再躁动的赤龙:“你这样做,真的不怕吗?”
“这里不属于东陆,凯特皇帝管不到我。”勒沃一边合剑,一边对鲁长天说话:“除非他想和南陆开战。”
“你抢占了东陆的城市!”鲁长天回过头,怒火烧眸。
“在没有授名之前,这是无主之地。如今的克飞亚不姓穆,不姓斯伯捷,也不姓鲁,它属于卡伦氏,属于南陆!”
勒沃的声音传到了龙堡之外,站在门外不远处的马克听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都在雨里站着,等待着鲁长天他们出来。
一直到雨渐停,鲁长天被鲁卡背了出来。
勒沃企图杀死穆图特的唯一继承人,以绝后患,却被鲁长天救了下来。
鲁长天被剌到了肩膀,需要立刻回鹰决城止血,否则他很可能成为这场战役里的“护国者”。
而和两个人一起走出来的,是穆歌。
她慢吞吞的走着,一直到了马克身边。
马克看着她失神落魄,两眼空洞的样子,自己也心碎如石打湖面,残破不堪。
而穆歌就沉静的望着鲁卡背着鲁长天离开的背影,说:“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我也是不久前知道的。”
“你不告诉我,是因为你担心,鲁长天没有足够的把柄要挟我父亲。”穆歌抬起头,看向马克时,眼泪夺眶而出。
她望着马克那张肮脏又苍白的脸,心痛又愤恨的接着说:“你明明,只效忠于斯伯捷迪成。”她的手顺着他的铠甲,一直攀延到他的衣襟处,接着就死死的抓紧那里,咬牙切齿的对马克绝望的低吼:“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地方可去,没人希望我活着,这就是你效忠的人,对我做的!这就是和你并肩作战的勒沃,对我做的!”
“我真的很抱歉……”马克的泪也在眼眶下破碎,划过那脸颊上的血、伤痕、泥污、还有风裂。
“河畔森林,我在和老师分开的时候,老师对我说,跟在你身后,魔鬼都不敢靠近!
老师对我说,你是一个正直的人,你的忠诚,天地可鉴!”
穆歌的话字字诛心,好比刀子朝马克的心脏刺去……
“可我看,你只是一个背叛无数个人的誓言的,斯伯捷迪成的走狗,一个小人!”穆歌丢开了马克,抹了眼泪,道:“你会离开这里的,我想我们也不会再见了。”
雨彻底停了,马克站在原地,沉重的铠甲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眼前越来越模糊的,是穆歌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