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兴圣街内人声鼎沸,这条不算太长的街道是沪上最繁华的区域之一,集合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绒线店铺。
自从前朝英国商人将此物带入中国后,各种绒线衫和绒线帽纷纷面世,很快成为沪上百姓越冬的必备之物。
每年秋冬季节变化之际,沪上更是家家户户结绒线,兴圣街便到了一年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候。
今年也不例外,即使中日之间的战争没有结束,硝烟味仍然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前来购买绒线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
有点黑色幽默的是,经过日本人和租界方面的严厉打击,原本无处不在的扒手、混混没了踪影,治安比往日好了许多。
拥挤的人群里,左重手里拎着一个纸袋走在路上,目光悄然扫过两边店铺,微微皱了皱眉头。
班军选择这样的地方接头,有点出乎他的意料,如果今天出了问题,敌人很容易画出他们的模拟画像。
这不是什么高科技手段,古代早就有图影捉人等类似的侦破、追捕手段,至今已有千年的历史。
随着列强在华扩张,西方的素描技艺快速传播,民国地方警署和租界巡捕房在此方面研究颇深。
而且目击者越多,模拟画像的准确度越高,从这点看,兴圣街不是个进行情报接头的好地方。
虽然他的面部做了伪装,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现在的沪上到处是日本人的眼线,不能大意。
想到这里,左重意识到一个问题,班军在国府和海关潜伏这么多年,连自己都没能看出破绽。
那为什么这次如此轻敌,地下党行事素来谨慎,不该犯这种低级错误,这里定然有问题。
一片嘈杂声中,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所有人都在忙着买东西或者聊天,似乎没人在意他。
但左重肯定,一定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监视,因为一踏入兴圣街,他就觉察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窥视感。
班军将他引到这,或许是想借此看一看果党的合作诚意,同时利用此地人多的特点,防止特务处跟踪以及回溯行动轨迹。
若有所思的左重看看手表,不紧不慢来到约好的药店门口,找了个擦鞋摊悠然坐下,顺手拿起擦鞋箱上的报纸挡在脸前。
老班来不来,他决定不了,况且他是真心寻求两党合作,不怕对方监视,大不了多等一会。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走过又离开,几个巡捕提着警棍转悠了一圈,一切都显得非常正常。
2点05分,班军没来。
2点15分,班军还是没来。
擦完鞋的左重背着手在附近逛了起来,和普通百姓一样不时停下买些东西,时间很快又过去了十多分钟。
2点30分,班军没有出现,看来地下党没有同意与果党合作破坏日本人伪钞计划,左重微微叹息。
他理解对方的顾虑,信任建立很难,毁掉却很容易,某人当年背叛隔命,对曾经的同志痛下杀手。
这样的人,哪个敢合作,谁不怕同伴突然来句借吾人头一用,这一回国府怕是要自尝苦果了。
法币的崩溃势必会影响战争准备进度,有些人可不管什么国家大义,没有钱谁来都不好使。
正在左重无比失望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女人低着脑袋从他的身旁快步走了过去,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身体轻轻碰了碰。
望着对方背影,左重眯了眯眼睛,然后神态自若的离开兴圣街来到一条僻静的弄堂内,从上衣口袋拿出一张纸条。
“半小时后,白外渡桥南侧。”
班军果然是在试探,左重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里明白他要是带了手下过来,恐怕地下党方面就不会现身了。
没有犹豫,他掏出火机将纸条点燃,步行到街口叫了一辆黄包车,报出了纸条上的地址。
——外白渡桥。
此桥位于苏城河汇入黄浦江的河口位置,全长一百余米,为全钢结构,是连接公共租界英美势力范围与虹口的重要通道。
英国领事馆坐落于桥南,桥北还有红俄,美国、日本等多国外交使领馆,是沪上的核心地带,军警密布。
这等兵家必争之地原先掌握在英美手中,淞沪会战期间,附近的日本士兵被张长官的部队打散,跑到桥南向英军“缴械投降”。
为了避免国际冲突,果军主动放弃了追赶,结果战争一结束,日本人以此为借口强行占领桥梁,建立哨卡,对来往行人、车辆展开检查。
往日横行霸道的公共租界方面竟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派出巡捕配合日本人的行动,要说其中没有猫腻,谁都不会相信。
在那里见面,倒是印证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句话,日本人绝对想不到他们会在眼皮底下接头。
左重离开没多久,一个法租界巡捕晃晃悠悠来到电话亭前,小心看了看周围,走进去要通电话小声说些什么。
半个小时后。
左重从黄包车下来,给完车钱抬头看向几十米外的大桥,不知为何想到了某个叫依萍的女人在此纵身一跃的场景。
他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海,迈步顺着人行道向桥头方向走去,同时不动声色地搜寻着班军的踪迹。
很快,他就在南桥头的公园门口看到了老班,对方身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气定神闲的站在那。
不同的环境有着不同的伪装方式,在这种地方刻意穿的普通,反而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
“来了,走吧,咱们去公园转转。”
班军看见左重,伸出右手握了握,趁机将藏在手心的另一张纸条递了过去,压低声音嘱咐道。
“记牢了,我现在叫钱如山,今年40岁,金陵人,经营木材生意,遇到检查千万别说错。
纸条上写的是我们结识的过程以及今天见面的原因,看完立刻销毁,我帮你看着周围动静。
你也说说伪装身份,日本人和租界巡捕房的盘查越来越严格,一旦发现可疑会直接收押。”
这才是做秘密工作该有的态度,徐恩增和特工总部但凡能学到三成,也不至于被人渗透成大号筛子还浑然不觉。
左重想完摊开纸条,花了十几秒将内容全部记住,握拳放在嘴前咳嗽一声,把纸条放进了口中。
用力嚼着干巴巴的纸团,他按照班军要求自我介绍了一遍,随即跟对方慢悠悠走进了树林。
“钱先生,不知道你们老板是否同意双方合作,时间不等人啊,那批货随时都会进入市场。”
走了两步,左重率先问道。
“合作不着急,咱们还是先说说条件吧。”
班军瞥了瞥不远处的巡捕,问了一个问题:“以前的矛盾暂且不提,这些年伱们抓了不少我们的伙计,是不是应该释放了?
另外说句实话,这件事着急的是贵方,我们只是帮忙,你们总该给点酬劳吧,就算是长工去地主家干活,还能吃顿饱饭嘞。”
释放被捕人员。
拨付物资。
左重当即明白了班军话里的意思,心中一动,对方说的没错,出现伪钞最着急的确实是果党,趁机敲一笔不是不可能。
跟一些已经失去情报价值的俘虏和少量物资相比,法币的稳定更加重要,这笔账光头和国府高层不会算不清楚。
其实左重知道,就算金陵不同意这两个条件,地下党还是会去破坏伪钞计划,班军这么说就是有枣没枣打上三杆子。
——能弄到好处固然好,弄不到也无所谓,大不了他们自己行动。
假装考虑了几分钟,左重露出不虞的表情:“钱先生,你们这是在趁火打劫,大家都是中国人,难道非要这样斤斤计较吗。
再说此事事关重大,尤其是那些人员的处置,我需要向我们戴局长和领袖汇报,得到批准才能答复你。
为表诚意,你说说你们目前掌握的情况,有了这些我也好说服上峰同意你们的条件,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演戏要演全套,总不能地下党说什么他都同意,以光头和戴春峰的多疑,知道后肯定会怀疑。
左重想救人没错,前提是自身安全可以得到保障,不然不光救不了人,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面对他的讨教还价,班军稍一沉吟,痛快回道:“可以,那个技术专家叫筱田三郎,男,大阪人,幼时师从日本着名画家。
20年代中期曾在法国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系统学习绘画,回国后进入大阪造币厂技术课任职,主要负责印刷和油墨调配。
我们推测,日本人很可能已经获得了制造法币的全部细节,包括雕版、编码、油墨配方,进入了最后的纸币试印刷阶段。
这也是筱田三郎在大阪造币厂的日常工作,可惜不知道他的长相、行程,你们有相关的情报吗?”
“这个………我们还是说说释放人员和物资的事吧。”
左重黑着脸,暗骂林傅一郎这个家伙真是没用,人家的地下党情报人员连技术专家的名字都能搞到,他呢,就一句有人来沪。
呸,苟屁的帝国子爵!
开了一天车,回家了,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