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本以为又是个麻木的白天,却陡然出现了变故,中午时分,门头沟集中营的大铁门訇然打开,鬼子吆五喝六地将但凡能走动的人都赶出了红楼,又一刻不停地赶到大台火车站,赶上了早已停在那里的铁闷子车。
铁闷子车缓缓驶到西苑火车站,又塞上来几批人,整列火车装满之后,外面用拇指粗的大锁锁住,汽笛一声长鸣,“哐铛,哐铛”地开出了北京,开出了山海关,开进了东北广袤的原野。
张世文感念庄纪川让他吃了顿饱饭,自上了火车,就一直与他形影不离,每当张世文抱怨橡子面窝窝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的时候,庄纪川就悄悄从腰里摸出一小块高粱窝窝,或者硬硬的地蛋塞给他。张世文奇怪地问:“严纪哥,你怎么这么神奇?”庄纪川笑笑:“神奇个屁!昨天你们在伙房只顾着狼吞虎咽,我偷偷收罗了,藏到了腰里。”
张世文恍然大悟,大骂自己愚蠢,怎么没想着自己也去偷点。庄纪川说道:“哪有那么多吃的让我们藏,拿的多了,会被小日本发现的。”
“严哥,那天埋死人的时候,你为啥突然那样笑,跟中邪了一样?”
“嘿嘿!我知道有个人顺利逃出去了,我高兴啊!”
“逃出去了?怎么逃出去的?”
庄纪川就把姬茂喜逃跑的经过简单说了一下,只说是姬茂喜饿晕了,自己倒进了坑里。这样即使张世文出卖他,他也有退路。
张世文听完,开玩笑道:“这回小日本没让咱去当煤黑子,说不定是东北有紧急工程缺劳工了。要是把咱弄过去修个陵墓啥的那可麻烦了,古代修皇陵的人最后都会杀了灭口的。”
庄纪川说道:“胡说八道啥嘞!鬼子修什么陵墓?琢磨这些没用,先沉住气,咱们怎么都得撑到底,渴死都别喝那桶里的臭水,喝了那水,估计连地方都到不了,就得得痢疾,拉也拉死了。”
张世文点点头。
火车一刻不停地整整开了两天,到一个大城市停了一夜,然而,铁闷子车也没有打开,凌晨又开始嘶吼着,冒着白烟,继续北上。
车厢里那些耐不住口渴的人喝了臭水,开始拉起肚子来,整个车厢臭气熏天。到了第四天,庄纪川和张世文已渴得嘴唇干裂,说不出话来了,那些拉肚子的人开始陆续地死去。人们不得不将死去的人堆放到角落,活着的都聚到另一头。至于能不能活下去,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第五天清晨,火车剧烈地一晃,终于停下了前进的脚步。车门“轰隆”一声被拽开,一股凌冽的寒风吹进空气污浊的闷罐车里,吹醒了庄纪川和张世文。两人并不缺吃的,所以比其他人的状况要好一点,至少还能自己跳下火车,走上陌生的站台。
红彤彤的太阳从东边升起,却似乎没有什么温度,光线软弱无力,虽然照亮了大地,却又很朦胧。庄纪川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感受着空气里那股潮湿的味道,这味道是那样沁人心脾。
已经快到谷雨了吧!在老家现在应该穿单衣了,然而,这里的早晨却还是很寒冷。这是哪里?他四处搜寻站台上的标记,却没有找到高挂的站牌,只在角落里看到一个被事先遮盖上的指示牌,庄纪川趁乱揭开了一个角,上面写着:绥阳—绥芬河。
张世文兴奋地跑了过来:“哥,那边有水,快去喝,日本鬼子也不管。”
庄纪川赶忙挤到纷乱的人群里,去抢了些水喝,冰凉的水流进了胃里,如同甘霖滋润了龟裂的土地,让他的身体重新焕发了勃勃生机。
他远远看到了王伸和赵金科,还有那个王虎。便挤了过去,兴奋地喊道:“王伸哥,你也到这来啦!”
王伸伸手拉住他:“这里的空气比北平潮湿,好像有股大海的味道,就算不在海边,也肯定离得不远,咱怕不是被拉到中国最东边了吧?”
“我刚才看到有个牌子上边写着什么绥芬河,我也不知道是哪里。”
“绥芬河?那这里离苏联很近了,日本人这么着急把咱弄到这,估计是要修什么工事吧!”
庄纪川摇摇头:“不知道啊,如果是修工事,那这里可能比去当煤黑子还要命!”
所有活下来的人都麻木地站在站台上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所有人都茫茫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然而,车站的调度室里取暖的火炉子上赫然印着两个白色的字—东宁。
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要是一窝蜂产生了暴动,可不是闹着玩的,日本人丝毫不敢大意,他们谨慎地一次开三个车厢,下来的劳工稍微活动一下,就被早早等在外面的鬼子分批拉走。
庄纪川,王伸等人正是第一批,本来这三节车厢有大概一百五六十个人,路上扛不住饥饿或者痢疾的折磨,竟然死了一多半,仅剩下五十来个人。负责接人的鬼子嫌这一批人少,撇着嘴把他们带出了这个小火车站。
外面竟然破天荒地有成排蒙着篷布的卡车来接,卡车上分别挂着“西松组”“田中组”“飞岛组”“松浦组”等字样的牌子。
一个翻译指挥着庄纪川等人上了一辆写着“若林组”的卡车,然后交代道:“在车上老老实实的,不许乱看,谁往外看就打死谁!”鬼子将帆布蒙的密不透风,外面又用麻绳揽上,里面的人相当于被蒙了眼,彻底只能听天由命了。
卡车左晃右晃地开了大半天,车上的人被颠得把刚喝的水都吐了出来,当所有人吐得脸都绿了,感觉生不如死的时候,卡车才终于缓缓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