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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0 以此虚无脱却衣甲(下)

罗彬瀚站在原地,盯着阿萨巴姆看了一会儿。他对她这句话毫无头绪。在阿萨巴姆那阴影覆盖的身躯上没有任何装饰,他也不记得之前有过。
“你丢了胸针?”他怀疑地问。
阿萨巴姆没回答,沉默地摇了摇头。加菲则发出沉缓的叹息。这两个异类间不可告人的默契叫罗彬瀚益发起疑。但这时阿萨巴姆伸出一根手指,笔直对准前方。
“顺着水流。”她说,好像不打算再提起刚才的事。罗彬瀚摸不透她的想法,但不管怎样,她没有支使他再下河去找一枚莫名其妙的胸针,那总归是件好事。
那拴在皮肉上的绿绳缩了回来,重新团成一小块黏液,滚到罗彬瀚的脚边,似乎想回归它的主体。罗彬瀚瞪着它,脚掌无声地摩擦地面,直到那团黏液知情识趣地滚开,藏进了阿萨巴姆的头发下面。阿萨巴姆仍然闭着眼睛,对此事毫无反应。罗彬瀚转开眼睛,在心里质问加菲:你跑她头发里干嘛?
“我想和她进行一些情报沟通。”加菲说。它却狡猾地避开了沟通的具体内容,提醒罗彬瀚周围的环境正在快速变化。雾气正明显地消散,夜晚占据了它曾经的领地。水流轻快地将船往前推,罗彬瀚便将那笨重难用的死人指甲丢在一边。
空中闪烁着星辰的海洋,罗彬瀚仰头观望,想要从中找到判断方向的窍门。他却发现那些空海中的星光永远只在原地闪烁一次。没有一颗星辰恒久而稳定,每当他目睹一粒碎光熄灭,它便再也不曾出现了。它们的颜色与大小也不固定,就像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的鱼群。
他仰着头划桨,心想那定然不是真的星辰,或许是精怪或飞鱼。
“我想那些确实是星星。”加菲说,“但不是和我们在同一世界的星星,啊,那是约律类们常说的浪潮……”
“嘘。”罗彬瀚说。
他仰头盯着星空,不想让加菲解释任何事。阿萨巴姆在他身后,但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处境,而是想到另一个去处。
那一定不在此地,那一定不是此时,在某个时空不定的地方,有人在进行着漫长的旅途。那或许要等到明天,后天,无可预知的未来,可是当那星辰之途抵达尽头,她便要回来述说所见。他想象那路途的样子,如同头顶永无定状的星空,汇成风暴汹涌的海洋。因此那旅途一定十分漫长,要花上许多许多的时间等待——可那不是绝望或痛苦的等待,而是空虚里怀有幸福的等待。
他想到在许多星辰灭亡以后,在梨海市郊外寒冷的春天,那最终归来的旅人找到她故人的墓碑,在上面轻轻覆上花环。她将坐在碑前,说出她终于找到的答案。坟前的草木全都见证这件事。她会说上很久很久,直到疲倦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她脱下遮挡脖子的高领外衣,挨着墓碑坐下来,里头还穿着飞天绵羊套衫。最后她在墓碑上亲了一下,他们的约定便完成了。
这构想并不令他恐慌——因为从很久以前他便见过死。在周妤生前,她曾叫他在雨天时远离水源,否则便会被“雨之主”带走。那大约是个拿来吓人的恐怖故事,可是周妤只在他面前说,从未跟周雨提起半个字。罗彬瀚知道她为什么不对周雨说这个故事。
他猜想那一定是个雨天。
在那台风险极大的脑瘤手术成功以后,那位从国外赶回来的脑医学专家成为了他父亲尊重的对象。不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长久以来他的父亲就盼望着家族后代中出现学者和“读书人”。他热情地结交那位医学专家,得知对方在梨海市有一位独子。
他的父亲问了医学专家关于独子的事情,发现两家人实际上是住得很近的。可是他们却从未听闻过彼此,因为罗家往来的人非常多,而医学专家总是在国外工作,他的独子则在医院里疗养。
小孩在疗养?他的父亲想必是这样问的。那是纯粹出于对救命恩人的关怀,或者想要为长子找一个家世优良的朋友,其他人是永远也不得而知了。他的父亲既被认为是个讲义气的好人,也被称作是家族里最有头脑的商人。他想要给予的经济援助和昂贵赠礼都被拒绝了,可是当他提出让自己的长子去医院里陪伴一个同龄病人时,医学专家简短地道谢了。这位专家很忙,留下了独子住院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第二天便坐飞机出国了。
于是,那是罗彬瀚印象里第一次踏进医院。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第一次,但却是他第一次对医院形成了明确的印象。刺目的白漆,压抑的低语,还有湿漉漉的空气。那一定是个雨天。他对幽邃深远的走廊感到恐惧,但送他来的母亲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长廊。他们买了水果和拼图玩具,办了一些很繁琐的手续,最后走进走廊最深处的病房。
为何一个小孩会在医院里疗养,那时他悄悄地问过父母,但是成年人都讳莫如深,好像那是桩非常重要的秘密,会叫小孩承受不了。但其实并非如此,半年后罗彬瀚便从周雨口中知道了。
——卡车司机载着重货穿过路口。在那个时刻绿灯在闪烁,几个行人准备通过,还有几辆私家车在侧道上等着转弯。行人们都很谨慎,站在人行道的石阶边等待。那本来应当没有任何差错,可是走到路口的货车却猛然打了个弯,完全失控地冲向路边。它最终撞进了一家餐厅的墙壁里,在那以前,它的轮胎碾过一辆私家车的玻璃碎片,还有六个行人的血肉。货车司机在那以前就死了。行车记录仪显示他在穿过马路的瞬间心脏病突发。
被卷入车轮下的六个行人,是两个学生、一对青年情侣,以及一对母子。最终活下来的,只有身体被母亲保护住的小孩。直到救护车赶来以前,他就侧躺在母亲断掉的臂弯中,静静地看着血液在街道上流淌。据说,当时血漫得像条浅河,竟然遮住了小孩的一只眼睛。
六个人是绝没有那样多的鲜血的。罗彬瀚也知道这件事。他只能猜测那是一个积水灌满街道的暴雨天。梨海市偶然会有那样的雨。在那一天,五个遇难者的血混进了积雨里,就好像把整条街道都染红了。医学专家的妻子在那场车祸中亡故,自那以后他把独子转进了朋友的私人医院,才终于抢救下来。
这些事情,罗彬瀚是后来慢慢知道的,在和那个孤僻家族交往的数年中逐渐凑齐了整个经过。而当他第一次和母亲跨入病房时却什么也不清楚。他的母亲轻轻推开门,叫了一声那孩子的名字。当时的病房里只有一个病患。他坐在靠窗的病床前,缓慢地望过来。在第一次看清楚对方的脸时,罗彬瀚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狂跳。他缩到母亲身后躲藏,但仍在观察病床上的同龄人。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他在心里想。
铿。
亲近着死亡、视死亡为寻常的眼睛。
铿铿。
漆黑而又突出、蜻蜓一般醒目的眼睛。
“……那声音是?”加菲说。
罗彬瀚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他仍然听到“铿、铿、铿”的怪响,仿佛某种沉闷的金属撞击。他从船上站起身,朝着前头的河岸张望。
他看到一列高大的士兵,浑身穿着厚重甲胄,正延着河岸结队前行。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口号或语言,只有生锈的金属护脚落在地上,发出铿铿的沉重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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