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墓前,听得陆言此时轻蔑的话语,张良唯有以沉默应对。
国仇家恨,再算上挚友之死,他发现自己多年沉心苦读修炼,竟有些压抑不住此刻内心涌动的杀意。
但他不敢流露,于是只有沉默。
陆言没有管他,越过张良,径直走向韩非的墓碑。
弄玉凝视着眼前这个人,记忆中一身翠锦温文如玉的张家子房,如今手中握剑,随时都可能刺向自己或者夫君。
她目光从张良身上移开,望向陆言的背影,收剑说了一句:“张良先生,你走吧。最好,快一些。”
弄玉说完剑势收敛,从人面前走过。
张良依旧能察觉到弄玉暗藏的警惕,一旦自己有所动作,她会即时出手。反倒是陆言,真真切切没有任何波动,好像完全松懈。
“弄玉姑娘,再见你,子房才惊觉,岁月无情。”
弄玉停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张良的脚步声渐远,黑袍身影消失在雨幕中,终归了天地间一声叹息。
陆言看着韩非墓碑上勉强入目的刻字,摇了摇头,“同门师兄弟,真算起来,我们两人,竟没有一起约过酒。我不好酒,而你是个酒鬼,倘若我们两人真的能发展出深厚的友谊,这酒应该不至于等到今天。”
“夫君,嗯~”弄玉在旁边递上一个普普通通的酒壶。
陆言接过将酒壶打开,倒洒在墓碑前,“赵国平原君的百里清朔,北地的美酒。如果你喝不惯,那就跟喝西北风一样,是直灌进肚子里的冷风,能让你神清气爽。”
“非公子,弄玉敬你。”
“韩非,其实我一直认为你是无错的。今天我用民族统一的借口灭了你的韩国,或许明天就会有别人用东亚统一的借口来灭了我的民族,或者再未来有不知道什么东西,用全球统一的借口灭了所有独立存在的地区。
一千一万个借口,所谓进步的大局,免除不了侵略的事实,无法消减其中的罪孽。从我迈出第一步,就注定我此生要为自我赎罪而继续前进。当这片土地真正和平下来,我才能停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再来看你。”
陆言无法描述自己这一刻的心境,最后竟拿起酒壶,将倒剩的酒全数倾入自己口中。
“好了,酒也喝过了,那就这样吧。你我之间,除非你主动找茬,不然我是不会多话的。今天,算是破例。”
说完,他朝弄玉点了点头,意思是自己完事了,接下来就去祭拜紫女。
紫女没有与韩非合葬,这是出自陆言的私心。因为他结识的紫女,就是紫女,是与弄玉如姊如母的紫女,不是韩非的伴侣。而这也是今天他和弄玉会来这儿的原因。
来到紫女墓前,陆言没有走得太近,把空间更多地交给弄玉。
“姐姐,弄玉来看你了。”
与陆言那站着跟韩非喝酒说话不同,弄玉走近墓碑,毫不在意雨下的烂泥,直接就跪了下去。
这一跪,就是长久的沉默。
“七弦为益友,两耳是知音。心静即声淡,其间无古今。”
弄玉突然开口,轻柔的声音混在雨幕中,让陆言听得一愣。这首诗是当年紫女带着他在紫兰轩看房间的时候,他随口吟出的。
“当年你跟我说,紫兰轩今天来了一位陆言先生,听得我的琴音便出口成诗,请我去为他弹沧海珠泪。平时来紫兰轩的人,多数只是酒色之徒,这样一个人,我初听便很欢喜,于是就欣然去了。呵呵,谁知这一去……”
弄玉跪坐在地,半回首,余光中陆就言站在后面注视着自己。她苦笑一声,眼神再度聚焦到墓碑上。
“姐姐,当年你多次表示希望我跟着先生去咸阳,不要留在韩国。那时我只以为你是希望我跟着先生,追上自己的幸福。现在回头看,是不是从那时,你就预料到今天这个场景。区别只在于,你与我谁在外头。
他们男人的沙场,在整个天下。无论女人躲到哪里,都在这天下的范围中。你我都有所爱的男人,偏偏他们的立场敌对。所以,今天这样的场景,也就早能预见。
我在事实来临的那一刻尚不能自主,你却在多年前就已经预见。你过去还常夸我聪明机巧呢,实则我与你可差得太远了。”
“嗡~”紫薇软剑独一无二么剑吟,穿透雨幕,传达到弄玉耳中。
她回头不解地看向陆言,“夫君,你做什么?”
陆言握着软剑走到墓前,解释道:“这把紫薇软剑,是当年新郑城外一个易宝大会上,我交换给紫女的。我与她没有什么话要讲,倒是这把剑很适合她,就给她送去吧。”
弄玉点了点头,也取出了一件物品,是一封封存得很好的信。
“姐姐,当年我成婚之前,有想过通知你我与先生成婚的消息。可惜,你当时正在为治疗非公子而奔走,行踪不定,我不曾寄出。”
一把剑,一封信。弄玉对着墓碑缓缓将头磕下去,散乱湿透的头发盖住了她的脸,在与土地无比接近的距离,她终于忍不住落了眼泪。
陆言原本是站着,见她跪伏在地上有了一小会儿还不起来,就知道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哭了。他默默俯下身子双膝着地,将弄玉扶了起来。
弄玉听到身边的一声响,再起身时拨开散乱的头发,就注意到陆言的双膝竟然跪过。
“夫君,你——”
陆言摇了摇头,止住她的话,拿起剑与信。
紫薇软剑在他手中凝结成冰,一阵“咔咔”凝实之后,他猛一用劲,周身雨幕轰然震散,软剑也随之炸成遍地冰晶。
而另一手的信,升腾起不惧雨水的火焰,渐渐化为飞灰。
……
所谓的人死之后的葬礼,还有祭拜,都是由活人进行。为死去的人而办,感悟却在活着的人心中。
所以也有很多人认为,这些活动更大的意义就是为生者而办。毕竟,斯人已逝,而生者还有未来。
陆言和弄玉走了。
临行前,陆言回望着九女山,心有所感,眼角忽然湿润。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真希望,我种的墓,就保持今天这时的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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