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角声穿破乌云时,城东下起雨来。多尔顿边擦着雨水,边从同伴手里夺回下自己的咒剑。“他们越过码头了。”
“哪儿?”
“现在在染坊。瞧见没?那一片全烧起来了。”
数道火箭落入瓦顶,屋舍刹那间被热量冲破,像只木桶一样膨胀、开裂,土石四溅。说燃烧委实不准确,应该叫爆炸才对。但只要不是倒霉地等在房子里,些许冲击不可能对神秘生物有致命伤害,多尔顿一方随手造成的破坏都比这夸张。
西塔在窗口张望。“还远着呢。他们烧房子干嘛?”
“大概担心有埋伏。”
“冒险者从不会干这种事。”佣兵西塔宣称。
那当然,你们就没几回架是在城市里打的。多尔顿的认知之中,佣兵们专攻野外工作,城内的交锋大都由夜莺包揽,决不会冒着被城守军记在黑名单上的风险弄出这么大架势。冒险者也不是什么险都冒。
指望他把控局面不太可能,卓尔决定转移高地:“我们得去钟楼那里。”
“太近了。”
“没办法。”空境的魔力浪潮可不是几块冒火的石头可比,但多尔顿只能往内靠近,敌人点燃染坊意味着最落后的一批人也越过了那条街,而最近的敌人或许已潜入到了塔楼下……就像甘德里亚斯带领的一队审判者小队一样。
双方在码头的塔楼下碰面时,都对彼此采取的措施感到惊讶。但借助无光君王,他们很轻松地完成了尤利尔的嘱托。除了黑骑士,再没有哪个十字骑士能抵抗铺天盖地的阴影巨兽,审判者遭受了惨败。多尔顿收拾痕迹时,约克把这位现任的盖亚教皇像只待宰的鹅一样捆在椅子上,其他人无人看守,他只好将这些人一一了结。尸体被阴影吞噬后,原地不留痕迹……但这令多尔顿愈发不安。
在另一处战场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他得到援助的直接原因是阴影巨龙失去了目标:不论是尤利尔还是黑骑士,竟然统统消失不见。教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多尔顿很想折回去查看——事实上,如果不是及时阻拦,大概约克已经跑回去了——但他必须遵守约定。
“你的魔力所剩无几。”卓尔告诉他的同伴,“一旦和敌人交手,很容易被夜莺劫走人质。无光君王可没法帮我们再追回来。”
“也许我们该主动出击,击溃安托罗斯的抵抗力量,而不是等到敌人反过来偷袭我们。”
“安托罗斯会有援军。”
“那又怎样?如果援军是审判者,我们的教皇陛下会让他们掂量掂量。如果是学派巫师。”约克哼了一声,“仔细想想,林德·普纳巴格那种家伙还不如审判者。我们完全能应付啦。”
他的乐观很令人羡慕,多尔顿可完全应付不来。攻占安托罗斯意义重大,只怕来的不是普纳巴格,而是吉祖克和奥兹阁下。甘德里亚斯或许不值得空境出面,但他不敢拿两人的性命打赌。我经常押错注。多尔顿把影龙留在码头附近,自己抓住约克的肩膀,把他们一起拖入阴影。说到底,我的魔力也快见底了。
他总算抵达目的地。回到安托罗斯大教堂边缘时,四周的战火声已不可闻,只有半扇铁门在风中歪斜,发出呻吟。“没人在?”西塔轻声问。
“还得瞧瞧。”他不敢贸然闯入教堂内部,只好从缝隙观察。好在空境的战斗破坏了建筑,虽然安托罗斯似乎比开战前大得多,但天已黎明,碎片下阴影重叠,侦查起来其实不算困难。“地下有座矩梯。”他说。
西塔佣兵化身火焰,烧烤刻录在石台上的魔纹,直到它完全失去效用。这下不会从背后冒出敌人了。但多尔顿觉得还不够。尽管自离开伊士曼开始,他就试着把寂静学派作为敌人来设想,可总体还是由尤利尔拿主意。高塔信使总有主意,他甚至能阻拦恶魔领主。他怎么做到的?卓尔思索。或许我该拖延时间,等他回来。
“他们会不会通过矩梯离开?”约克担心,“这下尤利尔回不来了。”
“好问题,来得真是时候。”你不已经烧了它吗?“盖亚教会没可能给恶魔行方便,约克,矩梯只可能通往巫师之涯。不管是尤利尔还是恶魔领主,都没道理去巫师的老巢。”
“那可说不准。换我被空境追杀,当然逃到哪算哪儿,好歹学派巫师不会帮恶魔。”
多尔顿忍不住瞥他一眼。莫非他真没瞧见那些尸体?“纹身”吉祖克和“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他们先后死在了教堂里。寂静学派或许会奋力抵抗,但也决不会放过尤利尔。到时候,他面对的压力反而增大了。
“我只希望学派巫师别帮着教会,但这是不可能的。”再蠢的分裂者也清楚什么时候能跳出来作乱。安托罗斯是寂静学派的主城,地位等同于高塔的布鲁姆诺特,巫师会为它爬下桌子,走出石窟,这毫无疑问。
“把这家伙弄醒,约克。我有问题要问他。”
西塔随手捧起冰块,浇在甘德里亚斯头上。这玩意如今遍地都是,统统来自戒指索伦储存的魔法。我们的教皇陛下也难以忍受附加神秘的寒意,很快便转醒过来。
“西塔!”醒来后,此人脱口而出。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在审判者和甘德里亚斯露面的第一时间,约克像支着火的箭一样飞过走廊,烈焰扫过,热浪形成龙卷。就算换成多尔顿,这个高环魔法恐怕也要消耗掉五分之一的魔力。但他的鲁莽此刻成了果断,在卓尔操控影龙吞噬余波、拦截审判者时,西塔已依靠爆炸瞬间的极速绕过神术屏障,把可怜的教皇陛下打昏过去。想必约克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很明显。见你一面真难。”约克感慨,“我需要打个招呼吗?”
“闪烁之池的异教徒!起码你属于秩序的一方,怎能参与叛逆?”
“这个嘛,或许因为我离家太远。”
紧要关头,他俩竟各说各的。多尔顿受够了。“我敢肯定,教皇陛下,叛逆和异教徒不是你眼下最该关心的事。”他用剑指着对方。“你带来了多少人?”
“足以镇压混乱。”利刃加身,盖亚教皇的气势为之一滞,他不情不愿地开口回答问题。“你们雇来的泥腿子不堪一击。”
“你们的十字军和空气斗智斗勇,才得出这个结论。回形针佣兵团早就撤离啦。”约克告诉他。
甘德里亚斯移开目光。显然,我们的教皇陛下对局势自有判断,并不相信西塔在嘲弄中透露的信息。“我看你们实在年轻,以为趁着审判者不在,就能凭几个泥腿子占领盖亚的圣地。”他清清嗓子。“无需出动十字军,审判者才是安托罗斯真正的守卫。不管你们有什么……”废话连篇。多尔顿教他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灵魂改锥
这恐怕是我最后一个魔法,必须善加利用。“有多少人?”
诅咒驱使目标开口:“一千十字骑士,九十七名审判者。至于城守军,我没统计过。”
“他是不是把之前被逮住的审判者减掉了?”约克冒出问题来。
卓尔懒得理他。“有多少高环?”
“算上我共四人……三人……”诅咒的效果在减弱。“或者我记错了。”
傻瓜才会记错。看来是四人。多尔顿估计了一下,这不算糟糕,阴影巨龙完全能够处理。“学派巫师呢?”
“他们拒绝提供支援。只有神学派感兴趣,但要求‘纹身’阁下分享追踪圣典的进度。我无法做主。”
“真的假的?”约克怀疑地问,“神学派感兴趣?莫非你们不属于神学派?”
这类问题不引起反抗意识,甘德里亚斯倒有问必答:“教会由‘纹身’阁下领导,是苦修士派的主干。神学派的代表乃是‘神学家’罗珊·托斯林阁下。”
“哈!真有趣。神学家居然关心书籍胜过盖亚。”
教皇的脸色和大理石砖一样白。他怒火中烧,直到摆脱诅咒的暗示。不过多尔顿已基本确定敌人的成分了。诸神保佑,情况居然比想象中好一些。哪怕安托罗斯濒临沦陷,寂静学派也没打算出手。在地下世界乃至伊士曼,这都是不可理解的处理方式,可巫师们绝对干得出来。
“但愿你考虑过撒谎的后果,教皇陛下。我对盖亚殊无好感,对面的西塔也同样。”魔法的效果存疑,他只好靠警告,“说实话,我真希望把你的脑袋挂在钟楼顶。”
“在那之前,吉祖克阁下会先挂你的脑袋!”教皇厉声说,“别说我没提醒过你们。”
“纹身”的名字令多尔顿想起先前在教堂的战斗。那具陌生的尸体……
他正出神,有人已接起话题:“不巧得换次序了,甘德里亚斯。你的死期我不知道,但无疑会比‘纹身’本人晚。影牙?拉我一把。”
“尤利尔?”约克噌地跳下椅子。他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是我。伙计们。”高塔信使从阴影中钻出来时,首先打了个哈欠。卓尔谨慎地等见到了克洛伊塔标志性的夜语指环,才上前搭手。“做得好,多尔顿,这里多亏你了。”
我放弃了码头,才保全了人质。即便如此,多尔顿本以为尤利尔会更需要援助:“你……完好无损。”
“就是这样。贝尔蒂保佑。我一贯有运气。”
运气?多尔顿不敢相信,只有佣兵西塔表现出不愿追问的模样。他怎么想通的?卓尔怀疑他根本没去想。
只是他的疑惑还没来得及提出,教皇陛下已经先开了口:“你什么意思?”
“吉祖克死了。”高塔信使宣布。他几步走上前。“不客气地说,我应该为此负上大半责任。”
甘德里亚斯瞪着他:“死了?”
“死了。陪伴他的还有‘怪诞专家’奥兹·克兰基。当然,后者完全属于黑骑士的战果,可不关……好吧,我猜你们也不信。”他甩甩手,“我没法撒谎,索伦!饶了我罢。”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
“恫吓?欺骗?无稽之谈?”尤利尔露出一个不太愉快地微笑,“省省罢。甘德里亚斯。以盖亚的名义,我说的全是实话。”他伸手进口袋,拿出来时,一张羊皮纸卷夹在指间,手掌则握有两支盛着青色液体的玻璃瓶。多尔顿接过这些珍贵的炼金魔药。“吉祖克死后,不会再有苦修士派,不会有打着宗教名义的敛财项目,更不会有可怕的渎神的课题。以盖亚的名义,冕下,我向你保证。”
“怎么……怎么回事?”
“来龙去脉与你无关。‘纹身’也是活人,活人就会死。知道这些足够了,学派巫师才该操心后续。你是巫师么?还是说人们只认识吉祖克,不认识你?”
教皇陛下拧紧眉头,沉默了半晌。约克喝掉魔药时,他才勉强开口:“你是谁?”
“别装傻了。我们早就见过了特多纳拉杜,他是你的人。那夜莺头子认得我们。”
“但他不是我一天中唯一需要接见的下属。”
“还有谁?基尔比维克?他的尸体就在头顶上。”
“还有厨师、园丁、执事头领、敲钟人以及全国各地的城市主教,他们轮流来汇报工作,每周来四次。莫非你们指望空境阁下处理乡村教堂的赎罪券炒价事故?”甘德里亚斯反问,“我没见过你们。在吉祖克要求我打开矩梯后,我就离开安托罗斯了。”
高塔信使皱起眉。“矩梯?”
“林德·普纳巴格。他是‘纹身’阁下的下属,也曾作为苦修士加入教会。我为他打开矩梯,还派遣审判者到丹劳……结果一无所获。说到底,我不知道他要找什么。特多纳拉杜清楚真相,但我不能主动询问。”
“我明白了。”他扭头见到多尔顿和约克全都没听懂,只好解释:“比起领导守旧派的权力,教皇的名义更重要。如果擅自下达命令,学派巫师就能从中作梗,好彻底摘掉他的名头——盖亚教会将完全属于巫师。”
原来如此。多尔顿若有所思,却瞧见西塔一本正经地点头,好像听懂了一样。算了,这家伙本不该由我操心。他感到一阵轻松。
盖亚教皇则愈发惊疑:“你对教会的情势很了解。你到底是什么人?”
西塔约克不提,多尔顿自问不算无名之辈,更别说大名鼎鼎的克洛伊塔的外交部信使了。看来此人除了教皇的名义外,委实一无所有。
气氛古怪,连甘德里亚斯本人也能察觉。教皇陛下的喉结在束带的宝石纽扣后滑动了一下。“恐怕你不是恶魔结社的同党。你是谁?”
“来朝圣的教徒。”高塔信使说,“从伊士曼来。”
……
盖亚教皇甘德里亚斯,在表世界就存在这么一号大人物。尤利尔记事起便听说他的伟大:他施恩平民;他为国王洗礼;他传达救世的神谕;他拒绝成家立室,发誓将生命献给盖亚。在伊士曼的修道院里,修女们声称盖亚对凡人最直白的袒护,就是派遣教皇冕下作为众生的牧羊人。不晓得里世界的教皇是否还有这等称誉。
毕竟,如今他改献生命给真理了。
我们的牧师头子在长相上决没有辜负寂静学派的期望。他有突出宽阔的额头、舒展而慈悲的眉毛、粉红下垂的眼角、饱满的面颊和被胡须覆盖的厚嘴唇,这些特征使他和蔼但虚弱。
他的目光十分威严,然而身为阶下囚让这份威严大打折扣。他的手指放大了内心的焦躁,极为紧张地纠结在一起。
他的神情仍有恍惚,肌肉却牵起嘴角,让这副尊贵沉稳的面孔上,竟有种恐惧与窃喜交织的复杂流露。仿佛在桌子底下摸索半辈子果壳的人忽然找到了一块甜糕。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能肩负重任,尤利尔心想。倘若这里有其他选择……想这些有什么用?事实就是没有。学徒只好将就。
他展开誓约之卷,神文倒映在龟裂的大理石上。“如果我说谎,盖亚会听到。我来见你,甘德里亚斯,只为挽回被你带入歧途的信仰。”
“这是……?”显然他知道答案。教皇的眼神几乎无法从羊皮卷上离开。“你为什么……你也是盖亚信徒……你说你来见我?是为了教会?”
“关于这方面,你并非我的首要目标。适合这顶头冠的候选者大有人在,你已经证明了自己……”
“……不适合?”甘德里亚斯的神情慢慢平复,“既然你了解教会的情势,就该承认我的做法。你的候选者会宣扬盖亚的慈悲,满足修士们的一切憧憬,但却也将成为巫师的眼中钉。死人是没法宣扬任何事的。”
“没人需要你宣扬什么。”尤利尔告诉他,“我来到莫尼安托罗斯,是为了一对母子。她们死于我的疏忽,以及佩顿·福里斯特对荣誉的虔诚。你知道这回事吗,教皇冕下?”
“很遗憾。我无从知晓伊士曼的分教会情况。当地主教有权力处理教国的一切相关事宜。”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等尤利尔说完,我们的教皇陛下已露出一副严峻的面孔。“距离阻隔了交流,那审判者呢?他们算得上你的近卫。盖亚为什么不教他们把自己当人看,而不是消耗品?”
“死人不算人。”甘德里亚斯低声回答,“不管为了什么。教会已经被不敬神的愚蠢之人占领!他们的异端邪说却在神秘领域广受欢迎。我们只剩下一个教会的名头……真正的修士为信仰而奋斗,为女神教派的存亡而献身,我没有理由阻止。消耗品?”他重复,“多么荒唐!十字骑士信仰纯洁,你们这些人根本不会理解。说到底,你出于什么目的来要求我、要求变革?恐怕是学派巫师的走狗,为抹黑女神而来。”
“吉祖克的死莫非不足以证明?”
“盖亚为他降下神罚。”甘德里亚斯毫不畏惧地宣称,“但仍有人觊觎教皇的头衔。就算我死,也不会承认篡夺者的地位。”
西塔哼了一声。“不会戴头衔,就该换人戴。”
“处死吉祖克是盖亚旨意,你们做得很好。”甘德里亚斯承认,“然而这不意味着一切结束。同为盖亚信徒,主教们也有自己的主张。显然,佩顿·福里斯特令你很失望,对此我有同感。但教会作出的判决是把佩顿流放到偏远的教国,而你却率领冒险者攻打安托罗斯。此为大不敬!等同违背女神旨意……”
“你说得有道理。但他不是教会的人。”暗夜精灵忍不住指出,“你的盖亚旨意留着自己用罢。”
“就是这样。”尤利尔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但多尔顿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我不打算戴什么头衔。你的一念之差将造就悲剧。你是盖亚教皇。告诉我,教皇冕下:守卫女神的信条和守卫女神有何差别?”
甘德里亚斯变了脸色。他终于听明白了。我也带来了异端邪说,尤利尔心想,只看你怎么抉择。他希望自己能说服对方,无需再寻人选。
“你说差别?”盖亚教皇的神色阴晴不定,眼神充满犹疑。“你想做什么?”
让你们知行合一。他心想。让你们懂得盖亚的真意,不包括杀人灭口的那种。“回答我的问题,否则你将与上一个乱戴帽子的人同等下场。”尤利尔的手指搭在羊皮卷纸上,誓约化为利刃,在黑暗中闪耀。“说。”
“诸神已逝。”最终,甘德里亚斯妥协了。“盖亚无需凡人守卫,祂留给我们的是信条。”
话音刚落,羊皮卷抖动起来。神文记录下教皇的承诺,成为第二道金色的契约。
“感谢合作。”刀尖一挑,切断了绳索。尤利尔把刀尖指向地面,黄金之刃无声划过大理石。他望了望天窗,透过雨幕,所有人都能瞧见钟楼上湿淋淋的百合雕塑。“最后一件事,教皇陛下,这算是我的个人请求。”
甘德里亚斯疲惫地抬眼:“说来听听。”
“只不过是满足一点他人意愿。”尤利尔回答,“我要把‘荣誉信徒’的脑袋挂在钟楼上。”chapt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