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死一样的寂静如密不透风的网紧紧笼罩着紫宸殿,几乎让人不能轻易呼吸。此刻侍立在紫宸殿廊下的宫人们皆如常地守护着,丝毫不知京畿之外早已血泪一片。
坐在龙案后的元成帝一脸肃穆地捏笔批着公文,只有一旁侍奉的承德能从他笔尖几不可察地颤动,看出这位年轻天子破釜沉舟,放手一搏后地孤注一掷和紧张。
就在此时,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令天子倏地抬头,对过去看到那抹纤细柔弱的身影时,元成帝便又默然收回目光,眸底却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和紧绷。
“圣人,该服药了。”
听了承德的话,身穿女官服饰的江丽华已然将汤药奉上,看着犹还冒着热气的药碗,元成帝沉默地接过来,便要递向嘴边。
突然抱病卧床,不得已由杨崇渊代替检阅三军虽然是假的,可他的陈年旧疾却是真的,而他更能感觉到自己体内这痼疾已然发作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厉害了——
“陛下,不能喝!”
就在药汤方至碗沿,就要没入他唇边时,一个突兀而紧急的声音乍地在书房内响起。
几乎是本能地,元成帝眸中一凛,当即将药碗停住,循声看去,便见一身宫装的德妃上官蕴自外赶来。
眼看着他并未饮下,德妃不由松了口气,因为急促奔跑使得脸颊异常通红,此刻还浸着薄薄的汗。
“德妃?”
对上上座皇帝严肃而警惕的目光,上官蕴看了眼他手中的药碗,便一步一步走进去道:“这药有毒。”
话音一落,元成帝脸色大变,便是侍奉天子已久,经历了大风大浪的承德此刻也惶恐地丢掉了七魂八魄,倏地跪在地上,为这劫后余生的庆幸,抖动地背脊直冒阵阵冷汗。
“陛下,奴婢没有,奴婢绝未在药中下毒——”
当对上元成帝射来的目光,饶是平日里心如死灰,不问世事的江丽华也是蓦地跪地,开口向他解释。
“陛下,不是江侍召。”
说话间,江丽华已然斜首示意身侧绿珠出去,带了一个抖如筛糠的小内侍进来。
“陛下,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陛下饶奴婢一命——”
面对胡言乱语的内侍,元成帝心下已然有了几分底,下一刻江丽华便从袖中抽出当日阿娘偷偷送给她的只言片语,递到元成帝面前。
“此人身份,皆在这上面。”
话音一落,承德不敢马虎,当即上前接过递给了元成帝,待元成帝一字一句看下去,盛怒便如火焰般一点一点噌噌上冒,直冲肺腑。
上官稽!
竟然是他!
“如陛下所见,此人是上官稽的眼线,早在今日变故之前,上官稽便已借陛下之名,笼络朝臣羽林卫,意图在诛杀杨氏、李氏后,再毒杀陛下,由此便可顺理成章以匡扶社稷之名,另立年幼的赵王即位,成为下一个杨崇渊。”
听到这些话出自上官蕴之口,便是一旁的承德和江丽华都愕然看过去,而此刻的元成帝早已将那小小一张纸一把攥入手中,眸中盛着难消的暴风雨。
“那么德妃,是要大义灭亲。”
听到元成帝似问非问的愠怒之语,江丽华定定抬头与之对视,没有丝毫畏惧和躲闪道:“是,也不是。”
说罢,江丽华侧首看向脚下跪着的内侍道:“说。”
“陛,陛下,奴婢原本是受尚书令所迫,但,但后来太尉得知了此事,不仅未拆穿奴婢身份,反而以此威胁奴婢,让奴婢,让奴婢——”
“让你做什么!”
听到这变故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受自己的掌控,元成帝已是怒发冲冠,倏然起身,两手死死撑在龙案上,带着九五之尊的威仪慑住了那命如草芥的内侍。
“太尉说,待平了尚书令叛乱,他便会与奴婢送信,让奴婢以尚书令眼线的身份,毒杀,毒杀陛下您——”
说罢,那内侍已是颤抖地不能自己,几乎瘫软如泥地倒在那儿。
这一刻莫说承德与江丽华,便是元成帝这位天子,也被这一环扣一环,螳螂补蝉,黄鹊在后的棋局给怔愣在那儿。
多可笑啊,
他以为他拼却一生,拼却性命,或许能以最后这一逆风之盘,解救他后代陈氏子孙于水火之中。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输了——
倏然,元成帝轻笑出声。
七分讽刺,三分自嘲——
渐渐地,笑声愈来愈响亮,也愈来愈肆意。
他万没想到,在他与阿姐打算于今日诛杀杨贼后,再杀上官稽的同时,上官稽竟也胆敢将刀伸向他这个天子身上。
然而到最后,他们这对君臣都被杨崇渊利用了——
“羽林卫,败了?”
听到这虚无缥缈的问询从元成帝喉腔艰难溢出,立在下面的上官蕴辨不出神色地点了点头。
冷笑之下,元成帝摇了摇头,一时竟不知该用怎样的心绪去面对这一场乱局。
“为什么,为什么连上天都帮他——”
所以,今日他若死了,杨崇渊便可将弑君之罪推至上官稽这个奸贼身上,化身成诛逆臣,惩奸凶的忠臣,再轻而易举地另立新君,始终屹立不倒。
好啊,好啊,终究是历经四朝的杨太尉,便是他、阿姐,还有上官稽三人,竟也设计不了他分毫——
“陛下,陛下——”
察觉元成帝身体些微摇晃,一旁哽咽红了眼的承德连忙赶上去要扶,然而就在元成帝本能地拂开之时,却是觉得喉头猩甜,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陛下、陛下,太医,快叫太医!”
听到耳畔承德焦灼的声音,元成帝艰难地跌回座上,却是一把攥住承德的手,声音低沉而不可质疑地道:“退下!”
“陛下——”
原本还在悲痛犹豫的承德,在对上元成帝命令的逼视时,终究咽下喉头的哽咽,带着江丽华和那个内侍退了出去。
两厢静滞之下,元成帝眼色分毫未动地略过龙案上一片腥红,看向下面立着的德妃道:“你若想为此,以功抵过,怕是来错了地方,找错了人——”
说罢,元成帝轻然一笑,展袖与她自嘲道:“你该知道,如今的天子,连自己都渡不了,又何来渡他人。”
看着面前本该雄心壮志的天子,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便是冷硬如上官蕴,也生出了感同身受的无奈与绝望。
“我这一生好自由,若没有自由,苟活于世又有何意义。”
说到此,上官蕴朝着元成帝行下叩拜大礼,将身跪下去道:“我今日所为,是不想让杨崇渊这等奸臣奸计得逞,本该我上官氏所担的泼天罪责,上官氏便是身败名裂,人头落地也自该承担,但我绝不允许上官氏为仇人作嫁衣——”
短暂地沉默下,当上官蕴叩拜后再一次抬头时,元成帝看到她的脸上第一次化开脸上的冰霜,露出了诚挚的恳求。
“但有一事,我的阿娘与上官稽不同,与上官一族不同,她一生行善,从未生过半分害人之心,为此她还被上官稽囚禁府内,妾今日斗胆恳请陛下,恳请陛下赐她东渡牒文——”
说完话,上官蕴将自己低入了尘埃里,缓缓将身倾下,道出了这最后的请求。
然而就在元成帝默然看着这一幕时,殿外却已是时不我待地渐起喧嚣声和惊慌声,随之凛冽的胄甲碰撞声,刀剑相击声,血肉破裂声,轰隆隆充斥了他的耳膜。
“雁门郡公杨彻,救驾来迟,请天子降罪!”
片刻之间,坐在殿内的元成帝便听到了这个傲气,不可一世的年轻声音,堂而皇之地逼至殿前。
仿佛,携着千军万马。
“陛下、陛下——”
与之而来的,是承德惊惶不定地跌撞赶进来,“嘭——”地一声跪在地上道:“陛下,雁门郡公带兵屠了紫宸殿守军,冲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