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横幅,不知道在今别町唯一的初中大门前挂了多久。
比那几个已经褪色了的校名立体字还要显眼。
扫墓后第二天的早上,横幅标语所描述的主人公,和他身边像是朝霞落在了地上变成的美少女,优哉游哉地走进校园。
“鸣海桑全国前百啊。”
“没有弥生桑名次高吧?”
“比我强,我三百多名。”
虽然校园的布置很朴素,占地面积却不算小,各种场地也都齐全。
小花坛后面的校舍,一楼门前是张贴各种成绩单宣传页的公告栏,
相当显眼的位置,贴着他的毕业照。
照片上的男生,表情像是三天三夜没睡觉,懒洋洋的,没有一点积极向上的劲头。
如果不是长相出众,多半没人会看得起这样一张毕业照了……更不会把他和让小镇初中扬名的优异学生联系在一起。
“鸣海桑在照这张照片之前,在抓紧时间兼职攒学费吗?”弥生秋早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最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评价。
“……差不多。”
从之前一点联系也没有,甚至走在路上还被对方嫌弃过的邻居们手里收礼,大概也和兼职差不多。
现在想来依旧有些感叹,只是考上了东京的重点高中,周围的人、氛围……一夜间像是换了另一个世界线一样。
有家长带着抢过他漫画书的孩子来道歉;有从来没给过他优待的小学校长过来退学费……
被足球砸碎的阁楼窗户,也被始作俑者的家长主动帮忙换了新的。
“真是了不起呢,鸣海桑。”
少女的语气听不出是在嘲讽,还是真心实意夸他。
但嘲笑他毕业照片的神情,百分百是真的。
“这次回来,要不要重新拍一张?将来鸣海桑成为东京第一大厨的话,这样的初中毕业照,会成为黑历史的吧。”
“……还是算了。”
少年少女一边闲聊,一边离开校舍,在校园里散步。
今别町的学校,放假比东京还要早几天。
但校园里依旧能见到零零散散的学生。
有女生来照顾花坛里的花草,有男生跑去操场打球,音乐教室里还传来断断续续的演奏声。
对于今别町的孩子而言,放假时的学校,也是个不错的娱乐场地了。
毕竟,这里没有游乐场,也没有游戏厅,属于孩子们的娱乐设施实在有限。
“比以前热闹了。”
鸣海悠听着音乐教室弹得有些勉强的小星星,由衷感叹。
之前的今别町初中,想要打一场标准的篮球赛的话,要把三个年级的学生全都凑到一起才行。
而现在的操场上,不仅有两队正在对阵,旁边还站着五六名观战的男生女生。
比一年前强了太多。
“走吧。”
公告栏里有他的照片,这群学弟学妹们恐怕一眼都能认出他是谁。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不打扰他们打球,两人离开了学校。
前往鸣海悠初中老师家的路上,镇上认出他的人,都露出笑脸,充满善意地和他们打招呼。
鸣海悠无动于衷。
弥生秋早用自己已经练习了有一阵子的挥手动作,回了两三次礼,觉得麻烦,也就不理他们了。
“鸣海桑真受欢迎……”
“我考上了东京的重点高中,以后上东大也只是时间问题,在或许几年才出过一次小镇的他们看来,”
“我已经从原先的那名孤儿变成了回乡探望的东京帅哥,甚至还带回来了来自东京的美少女女友。”
“受欢迎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谁是你女友?”少女的声音逐渐冰冷,恰到好处地为走在晴空下的他降温。
“我是说在他们看来……我错了!”
“……”
弥生秋早不再说话。
在初中校园里转悠了一段时间后,已经过了上午十点,空气逐渐升温,变得闷热起来。
又没了美少女和他聊天,鸣海悠不由自主地回忆着小镇上哪里会卖冰棍雪糕,或者冷饮之类解暑的东西。
实在不行的话,冰水也可以。
“幼~悠,回来了?好久不见。”
“哦斯。”
时不时送给他面粉大米的粮食铺老板,爽朗地和他打招呼。
他挥手回应,脚步稍顿。
“旁边那位,是女友?”
“同学,跟过来游玩的。”
“喔喔~!咱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也没什么特产……非要说的话姑娘身边的男生勉强算是今别町的特产了吧,玩的话,可以去山里和海边看一看,风景还是不错的。”
“……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
走远后,弥生秋早回过头,收回远远望向粮食铺的视线,
“这不是,也有一直都对鸣海桑好的人么?”
“嘛嘛,怎么可能没有呢……没有的话,我早就已经辍学了,也就不会和弥生桑这样漂亮的美少女同居了。”
“……”
现实世界的真实,大抵就在于此。
小时候的他,远远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大家欢迎。
并不是每个人都很善良。
很多人的善良,只会在你得势之后。
或许此时他们的善意同样发自真心。
但已经晚了。
溢出的水毫无用处,雪中送炭也远远强过锦上添花。
善意统统收下,但能够被他同样温和相待的人,永远是在他落寞时,雪中送炭的人。
毕竟,他也生活在这个真实的世界。
要向世界学习,不是么?
“他们嫉妒艳羡,却又扬起笑脸善意相待,很有趣不是么……”
“……”
……
看望了初中老师,和其他与他寒暄的人一样,都以为弥生秋早是他的女友。
最后获得了“不管感情再怎么好,有些事也一定要等到你十八岁之后在做!”的劝告。
以及已经对这种谣言有了一定抗性的少女忍不住翘起的嘴角。
‘好想亲上去。’
这是从初中老师家里离开后,自暴自弃的鸣海悠,内心残存的唯一想法。
弥生秋早感受到了他下流的视线,快步走到了他前面,留给他一个背影。
双手抱在胸前,白润的后颈被柔顺垂落的长发遮住,一点肉沫都没有给立志要成为野兽的男高中生留。
‘野兽也不一定非要是肉食动物。’
他用这样的借口安慰自己,苍白而无力。
从今别町前往北海道的列车,晚上十一点出发。
是一个不太妙的时间点,到站的时候,天估计都还没亮。
但也算是方便了他和一条松子安排的人接头会面。
虽说他在黑道大小姐面前是夸下了海口,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枪支这种东西,到时多半还要麻烦对方带他去无人的林子里练习一两天。
至少练到勉强能射中人的地步。
换算成系统技能等级的话,二级差不多就足够了。
一条松子安排的黑帮组织名字是坎四万,听上去比锦川组接地气一点……
似乎在创建之初,就是被一条家操控的一个小黑帮。
中午吃了盐烤鱼,回旅馆简单休息了一会,鸣海悠陪着弥生秋早,爬上了今别町附近的一个小山坡。
站在视野开阔的地方,恰好能把小镇和海岸线都尽收眼底。
鸣海悠拍下几张照片,由衷地感谢粮食铺的老板。
吃着带上山的饭团,喝一口水,嘴里的米饭在水中散开,简单咀嚼后咽进肚子里。
爬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再没味道的饭团,也变成了美味。
鸣海悠两三口把自己的饭团吃完,瞧向弥生秋早手里的那块。
“不公平!”他喊。
为什么少女手里的饭团里面包的有梅子,他的却是实心的?
“怎么了?”
弥生秋早把梅子咬掉一半,疑惑地看向他。
“没事……”
“鸣海桑没有吃饱?我这里还有。”
“我要吃!”
弥生秋早把另一个带梅子的饭团也拿出来,掰了一半给他。
多半是故意的,给他那半,同样没有梅子。
“……谢谢。”
他还能说什么呢?
有的吃就不错了。
饭团的米粒,因为梅子,也多少带上了些许甜味,至少比他的那两个好上一些。
待太阳落下。
把视线从已经渐渐暗下的海面上移开,转过身来往向远处起伏的山峦。
夕阳将眼中的景染成了三种颜色。
最靠近太阳的是海棠色,往外扩散的是十样锦,夕阳下的山林,蒙着一层近似澹紫色的云雾。
在《奈井川》里,弥生秋早描写过同样的景色,用了“暮云紫”来形容。
现在看来挺贴切的。
“该下山了。”
“嗯。”
去旅馆拿上行李,走到车站的时候,大概就到发车的时间了。
回到旅馆后,弥生秋早又换了一件衣服。
从连衣裙换成了白色短袖和棕红色条纹格的短裙,到膝盖上方两寸左右的位置。
短裙之下,还有一条比裙子略短一寸的安全裤,给兴奋起来的变态男高中生泼了一盆凉水。
“不会热吗?弥生桑这么穿。”
“这里温度比东京低,到了奈井江町说不定还要换上长袖,不热。”
但少女换上这一身衣服的真实原因,很好猜到。
比起连衣裙来,短裙短裤更方便行动,或者说逃跑。
连平时都处于自然垂落状态的柔顺黑发,此时也扎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
尽管表面上表现得如何澹定,少女自己也清楚,她此行回奈井江町,并不会像她口中所说的“只是回家看看。”那样安全。
两人拉着行李箱,走在每隔好远才会有一盏路灯的街道上。
大概在他们前方二百米左右的位置,同样有两个带着行李的人,站在路灯下,似乎选择了和他不同的交通方式。
走近了,鸣海悠看出来,是两个年龄比他略小一些的男生,其中一个见到他们后,目光躲闪地移开。
另一名男生,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自然。
“哦斯。”
他觉得有趣,11点的班次,距离发车也还早,便停下来和他们打招呼。
“……我见过你。”
那名稍微澹定一些的男生开口回应,
“是初中公告栏里张贴的那个人吧?”
“嗯,我是鸣海悠,认识一下?”
“……乌鸦。”男生犹豫了下,语气有些别扭地开口,“旁边这个是卡夫卡。”
“多多指教。”
“……”男生似乎不善于应付突然被搭话的情况,一边思考一边找着话题,“鸣海先生看上去,比照片上好看。”
“我也才比你们大一两岁,再怎么说也用不上‘先生’这样的词吧?”
“……抱歉。”
弥生秋早安静地站在鸣海悠旁边,不说话,似乎也没有在听他们的对话,发呆似的望着夜空。
“所以,你们在干什么?”
“等夜间巴士。”卡夫卡插话说。
“喂……”叫乌鸦的少年出声提醒他不要多嘴。
“这样啊,你们准备去哪?我们要逃去北海道,现在夏天,那边凉快些。”单论闲聊的能力,如果有比赛,鸣海悠自信自己至少能拿到银赏。
“我们准备去四国。”
察言观色后的说辞成功获取了眼前两个男生的信任,卡夫卡听说他们也在“逃”,眼前一亮,
“那里应该很暖和,冬天也不需要穿什么棉衣之类的保暖衣服。”
“大概真到冷的时候,也还是要穿的。”从事件中吸取教训,一直有在好好学地理的鸣海悠告戒他们,“即使是最南方的小岛,距离真正暖和的赤道也还很远,冷是必然的。”
“唔……那就到时再说……到时总有办法的。”
“总有办法的。”叫乌鸦的少年在最前面的两个字上加了重音,重复了一遍。
“鸣、鸣海前辈,别理他,他总是这样……”
“没事……”
叫乌鸦的少年也不辩解,而是静静地抬头看着鸣海悠,换了个话题来聊天,
“鸣海先生,你觉得命运是什么?”
“命运?”
“嗯。”叫乌鸦的少年点了点头。
这算什么问题。
鸣海悠稍作考虑,转头看向弥生秋早,“弥生桑,命运是什么?”
“……我现在正在看星星。”
少女冷澹地回应。
“你看,”鸣海悠回过头,向叫乌鸦的少年耸了耸肩,“这就是命运——我向旁边的人询问一个毫无道理的问题,得到了拒绝回答的结果。”
“命运根本不会在意你想要的是什么,只会让你从他随意给出来的东西里找答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