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
太子朱厚照一力要起建的书院,在内堂之中正式开办了军学院。
朝中滴咕的人还是有的,但当初声音最大的吴宽和程敏政现在一个被贬到偏远的地方担任知县,一个被勒令致仕。
他们都因冲撞了太子,如此重罪,也就是皇帝念着和他们的旧情,所以才没有杀掉他们。
而除了这两人,朝中各要员声量已经不大了,御史之中也有提出意见的,但像王鏊等人也可以反驳。
说到底,朱厚照占着于国家有利的大义,即便有些言官要说上两句,也组织不起什么大的反对行动。
于是在张天瑞的多方筹备之下,军学院正式开班。
按照朱厚照的要求,所有来此进修的将官,不仅仅要学军事,还要学政史,学自秦始,我中原王朝的北方边患,从汉匈之争,到五胡乱华,再到唐与突厥、宋与契丹直至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与前元结下的世仇。
这之后要详细学习的则是鞑靼人的兴衰之史,这一点,边军之中的将领略有了解,但说到底职位是世袭而来,书读得都不厉害,而从其他卫所选出来的则更加的不了解了。
古代的信息传播之慢,是超乎现代人的想象的,而且文盲率很高,基本上识字的就算是人才,读过兵书的那是有大机缘了,如果能对局势有个分析,这就叫凤毛麟角了。
所以武侠小说中,得到一本九阴真经马上成为高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军学院开班与其他还有所不同的是,张天瑞这个院长向他们宣布,他邀请到了太子殿下亲至。
三十人、屋子不大,也不恢弘,但这是朱厚照武功的起点。
为了从零开始走到这个起点,他想办法弄钱、在朝堂中通过一件一件事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否则光是今天在这里能安稳的召见这些人,都是万难的。
还记得最初那会儿,只是出宫一下马上就有大臣到皇帝那边上奏,今天呢?
有的时候也不是太子掌握的权力大小的问题,其中也有威势这样的因素在。
当初臣子们不知道,以为那样做一下,也没什么,反正皇帝都不会说什么的。但现在,谁再跳出来试试,看看有没有好下场。
朱厚照每日面对一群老学究,也有些腻了,
此刻则不同,像杨尚义、韩子仁、武杭、熊尚武等人都是壮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最大的一位叫马一槐,是腾骧左卫的一名百户。
今年已经三十七了,身材板正,看着肌肉紧实,额头上有一个斜长的刀疤,大多数时候都是端坐沉默的。
朱厚照知道这个人,是他把张永推荐的那个吴俊川给打了一顿……就是那个擅长使棍子的,
说是打,其实也不是因为矛盾,而是因为张永在军中提倡尚武的风气,他本来觉得有吴俊川,从武力上压住这群丘八应该没什么问题,结果装逼失败。
为了这事,朱厚照都笑他好久。
而这个马一槐则进入朱厚照的视线,锦衣卫再去一调查,发现此人背景平常,就是个继承父亲职位的普通人,少年时读过书,但不是那块料,后来就是娶妻生子。
但娶了妻之后,便不一样了。
所谓门当户对,他家是军籍,他爹认识的人也是军籍,就找了个当兵的女儿当媳妇儿,结果这个媳妇儿拳脚功夫特别厉害,人的骨架也是宽而厚,且老丈人还比他爹的职位要大,他能怎么办?
锻炼本领,想法儿自保。
现在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整天都是舞枪弄棒的,搞得马家根本就是个全武行。
朱厚照觉得有意思,至少这‘家学’很好,哪怕马一槐没什么搞头,但好好培养,说不定他那俩儿子会比较有出息。
今日来的这些武人,大多是中下级将官,武人没有文人那种‘端着’的劲儿,能见到太子他们都很亢奋。
朱厚照在王越的陪同下来到主位上坐着,
“各位都抬起头来吧,看看孤。也让孤看看你们。你们是这大明军学院首次开办的进修人员,孤从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想着这一天了。张天瑞比孤先看过你们,他说这里汇集了大明栋梁,叫孤无论如何也要来上一趟。所以孤来了。”
张天瑞胆小,朱厚照总是记着要给他撑场面。
“你们从各地来京师,想必也知道京师之中正在整军,要将勇武的人编在一起,成为一支精锐之军。那是兵。这里……”太子指了指众人,“这里是将!”
这样一讲,众人的神情之中自然更多兴奋。
“历朝历代,都是开国之时名将如云,开国百年后少有将帅之才,为什么?是一到那个关口名将便出来了么?”朱厚照讲话有一种抑扬顿挫之感,不快不慢,有时候还带着手势,“不是,是时势造英雄。所以孤相信,我大明朝开国百年,依然可以有名将涌现的土壤,关键在于有没有这个机会,说得更直白一点儿,有没有仗打。而这……就要关乎于孤的想法了。”
“去年鞑靼人五百使团进京,两千人入关,说是入贡,其实是买兵器来了。达延汗已经整顿了内部,他买兵器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摆在长城外玩儿的吧?所以,孤已经立下此志,终我朱厚照一生,一定要打过长城去!”
“孤知道,你们这些人看着都是孔武有力,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气吞山河的气势,甚至不一定想上战场,或许只想着领些军饷,过完这一生就算了。但总之孤是一定要和鞑靼人打上这一仗的,便是你们都不去,本宫这个太子带上宫里的太监也要让北虏不敢再犯我大明边关,掠我大明子民!若是你们有立功封爵的念头、也有战场杀敌的勇气,就把这里当个起点,忠于大明,忠于圣上,他日奏歌凯旋,孤再为尔贺!”
王越心中感慨,殿下真乃人中龙凤也!
“臣王越愿为殿下效死!但有来日,一定杀敌报国,以全殿下今日之誓!”
在他的带领下,杨尚义等人也全都跪地三呼!
这就是气势,你有那样的权力,但没有那样的气势,就少了人格魅力,人家自然觉得跟你混没什么前途。
而朱厚照是太子,也有这个气势,武人们听了,难道不觉得跟着太子殿下将来可以混出个人样?!
人类,从来是慕强的。
“王将军。”
“臣在!”
“这三十个人,你都要给我教好。结业的时候,要有考核,若是三十个没一个成才的,孤要找你的麻烦。另外,孤也要把这军学院变成一个象征,往后每年抽调军中有志之士进修,这都是第一批,咱们都瞧瞧,是后来者超越前辈,还是前辈做出了榜样。张天瑞,”
“臣在。”
“你再去做一件事,找几个画师来,给他们都留有画像,军人是要上战场的,这三十人也不一定都能活着回来……”朱厚照有些叹息,“所以军学院要留下每一名将官的信息,以示……英魂永在!”
太子大约就说到这里,后面就是王越的授课了。
这三十人大多年轻,经太子殿下这堂课一上,那血已经热起来了,恨不能立马就杀敌立功!
杨尚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王越将军口中有着天纵之才的太子,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储君有如此冲天之志,也难怪王越、张天瑞等一拨一拨人甘愿臣服。
“回神,我们开始了!”
……
……
也就是大约在这个时候。
顺遂了许多年的两位伯爷冲进了京城。
他们近来连遭逆事。弘治十一年被太子冷不丁给打了一顿,养好了伤出来活动还没几天,又他娘的开始不顺……
原先文人士子就对他们很有意见,但张皇后一直给护着,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一众大臣憋着火干着急。
等到如今这情势,旁人一看怎么也得说出一句‘你也有今天’这样的话来。
于是那宣泄的情绪就像奔腾的黄河之水一般,所以再提到这两位伯爷,哪个不要笑上几句?
传来传去的到张鹤龄和张延龄耳朵里的也就多了。
以至于连举人都开始对他们大放厥词。
张延龄实在忍不住了,二月,本来路上解冻本不好走,他和张鹤龄两人也克服了这难处。
弘治九年,他们和周太皇太后的家人,长宁伯周或就互相打过架。那种场面都不怕,教训一个举人算个毛?
人到京城的宅院坐镇,接着就把众多家奴派了出去,张延龄叫嚷着说:“去!给把那个唐伯虎找出来!押来此处!”
可怜唐伯虎还在睡梦之中,忽然被玲珑酒楼外的吵闹声给震醒,
隐约之中,他听到有人在问:江南来的那个举人唐伯虎,在哪个房间?!
砰!
唐伯虎的房门还真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撞开了,吓了他一大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徐经,“徐兄!怎么是你?”
“唐兄,外面二十多个恶奴在寻你,你赶紧先跑!”
唐伯虎这个时候也没有在《明报》总馆的骄傲了,颤着声问:“京师首善之地,是哪一家敢如此大胆,难道要纵容家奴当街打人?”
“哎呀!”徐经急死掉了,“别管那么多了,先跑再说。你只需穿上衣物,金银细软丢了就丢了,我那里有的是!”
只可惜,徐经的消息慢了,他们住的又是楼上,门口早就给人堵了,这时候跑哪里去?
哗!
“唐兄,为今之计,你只能从这里跳下去了。”玲珑酒楼依河而建,窗户外面就是一条河,这可是二月份啊!
唐伯虎有些犹疑,但还是搬来板凳,爬上了窗子,“徐兄,你的大恩,我唐某来日必定报答。”
可惜他这个书生动作慢,窗户小,本来就鼓起勇气伸出去一条腿,第二条腿却怎么也拿不出去了。
门口,建昌伯府的家奴已经到了,指着就喊:“他想跑!快抓起来!”
“怎么边上还有一人?”
“肯定是跟他一起的,全都抓走!”
唐伯虎看着这么多人,再看看自己这动作,狼狈的很,忽然间羞怒冲上心头,“你们敢!我乃应天府解元唐寅!打了我,你们就是触犯国法!朝廷绝饶不了你们!”
众人一愣,没想到还有人敢说这话。
“放得什么臭屁!就是朝廷打得你!拉下来!”
于是这房间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唐寅、徐经这两个书生能有什么力气,很快就被按倒在地,说着就有人要动手。
“等等!”这时候领头的家奴说:“咱接到的令是带人回去,可不是把人打死。先带回去再说!”
但却有人从旁扇风点火,“二老爷气成了那样,咱们就把这么两个大好人带回去?!小小的教训一顿总是要的吧?”
这些也都不是啥聪明人,被这样一忽悠,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否则二老爷岂不是说他们办事不力?
“那好,先打一顿!两个一起打!”
这人一多,围着打,两个书生身子骨又弱,哪里经得住?关键是其中有毛语文安排的人,冲着唐引就开始下死手。
唐伯虎一开始还惨叫,后来突然高亢一声,接着就不叫了!
领头的家奴觉得不对,马上冷静下来,“可以了,可以了。先带走!”
他们晃了晃唐伯虎,眼皮子已经肿了,右鼻孔流了血,但还好,喘着气儿呢,就是右胳膊捶着,无力飘荡的样子。
玲珑酒楼的外间,好多围观的百姓全都挤了过来,挤满了一街,而在酒楼的斜对面二楼,则是毛语文在一张小桌之上,饮小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表情澹漠,不一会人有人向他禀报:“千户大人,事儿妥了,唐伯虎的那条胳膊也肯定断了。您看我们之前说好的……”
毛语文从怀中拿出一个袋子,放到他面前,但没让他立即拿走,告戒说:“下面没你事了,领钱,然后安心回到建昌伯府当差,明白么?”
“明白,小人一定照做。”
这家伙留着八字胡,一脸奸相,拿着装有几锭金子的钱袋子开心的走了。
而毛语文则伸手招了招,边上的锦衣卫马上弯腰靠拢,“千户大人有何吩咐?”
“去确认一下,唐伯虎的手是不是断掉了。确认之后做掉他,手脚干净点。”
“是!”
之后他又指了指另外一位,“刘四,等这边儿确定好你就去散播,就说……寿宁伯、建昌伯当街纵容家奴打人,致使江南举子唐伯虎的右手折断。我记得三月初就要会试了吧?”
“是的。”这些心腹大概是知道他的用意的,谋划那么久就是为了在太子面前长脸,“千户大人,要不要也及时向殿下那边……”
毛语文细长的双眼眯起来,“不用。”
一来,他不确定太子是不是要对付寿宁伯和建昌伯,如果是,以太子的手段,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何需他禀报?如果不是,那么致使举人不能考试的罪不就是他的了?到时候太子殿下怪罪怎么办,所以说了才是麻烦。
二来,这种敏感的事,他得想想太子是愿意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而用猪脑子想也知道太子肯定是不想知道的。
聪明的人是不说,但让殿下知道其中可能有你的功劳。
比如这次,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前所为让太子颇为不喜,但不久之后机会就来了,下一次、再下一次呢?太子不就明白了。
有许多事,做了不说反而好。如果不能成为这样好用的人,那他毛语文凭什么得殿下如此提拔?
到了这日晚间的时候,
这件事渐渐开始发酵,
也是张永在宫外听闻的,然后急忙到东宫禀报。
他本来还是想着,这事关太子的舅舅,所以是比较着急寿宁伯和建昌伯惹上了大麻烦,但朱厚照一听,那表情便意味深长起来了。
“这样的话,那个唐伯虎倒是可怜了……没想到两位舅舅竟然闯下这样的大祸…”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后果更严重,反正只要搞定弘治,不严办他们就行了。但似这样的事,得罪的是天下的读书人,哪个文人能饶过他?
刘瑾在一旁听了觉得奇怪,“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会在这个关口做这么湖涂的事?”
“……他们是聪明人吗?”朱厚照反问,“湖涂人做湖涂事罢了。”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思考。
弘治朝的这些外戚,以寿宁伯和建昌伯为首,侵占民田、索要盐引,甚至还要奸污宫女,根本就是畜生,也就朱厚照不是皇帝,否则早把他们拉出来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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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直就是动不得。
而且除了他们家,还有长宁伯周或周氏、玉田伯蒋轮蒋氏等一众外戚,都在弘治朝有这个毛病。
如今要治好这个脓疮,不把最得势的张家搬开,其他家族动起来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而且韩文那边算了半天,说哪怕维持一个八万人规模的甲级卫已是万万不能的,原因简单直接,没钱没粮。毕竟克扣次一级的卫,那至少也要给人活路不是。
但现在这钱粮不就来了嘛,张家占去的田,都可以收回作为皇庄!
其实他们两个说到底就是张皇后撑着。
“刘瑾,你明日去找下萧敬,挑个合适的档口,我去拜见父皇。”太子思虑一定,便这样吩咐了一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