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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比做贼更糟糕

路文涛在公司的“莱茵电信客户部”工作。
“伟中”早期在销售与服务一线的排兵布阵是对齐总部机关,职能部门的烟囱从公司顶层直至末端,不同职能部门的KPI(关键绩效指标)不一样,小算盘打得不一样,一线团队也是各有心思,部门墙不低。
在海外市场拓展过程中,骨子上刻着“自我批判”和“变革”的伟中公司针对不同的重点客户设置了不同的“客户部”,每个“客户部”汇聚各职能部门骨干,听命于“客户部”的主官,以在特定客户获取不断增长的收入、合理的利润、正的现金流为目标,终于做到了力往一处使,利从一处来。
“莱茵电信客户部”就是伟中公司针对德国主流运营商之一“莱茵电信”而设置的一线组织。
路文涛是“莱茵电信客户部”部长老孙手下最得力的“三驾马车”之一,他负责无线网络产品的销售。
“伟中”的无线网络产品,主要指的是藏在手机等无线终端设备背后的那张通信网络的相关产品,包括部署在电信运营商机房里的核心网络设备,也包括大家在楼顶、路边、郊外常常见到的那些以高尖铁塔为象征的无线基站。
杜塞尔多夫是“伟中”在欧洲最重要据点之一,不仅几个“客户部”,“伟中”的德国子公司、欧洲地区部总部也在这座城市。公司在离莱茵河西岸不远的一个路口租了一幢五层的办公楼,人烟兴旺。
路文涛在地下车库找到自己的车,上车,正要按响发动机,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是“三驾马车”的另一驾,负责技术方案与服务的技术主管张文华,他问:“土人,在哪里爽?怎么没来看球?老孙拉着大家TeamBuilding(团队建设活动),就你溜了。”
路文涛语调轻快:“傻逼,我跟老孙请过假了。本来说好复活节带老婆孩子去荷兰玩,结果放四天假加了四天班,这段时间也天天加班。今天你们出去花天酒地,我早点回家。”
张文华说:“花天酒地个屁!杰瑞和两个来支持我们测试的研发兄弟被警察抓走了,我刚吃了一口咸猪手,喝了半杯‘Altbier’,就接到电话,现在去警察局路上!”
猪蹄配酸菜、精酿老啤酒“Altbier”是路文涛每次去老城的最爱。饥肠辘辘的他咽了口口水:“我靠!出啥事了?”
“几个土人加班路测,没在意自己连续几天晚上开车绕着别人家门口转,被当作踩点的小偷,报警了。”
“靠!在哪个警察局?我现在过来。”
“你过来有毛线用?应该问题不大,德国法律没说不能在公共道路上兜圈。正好子公司几个外籍高端也在这边,我拉着公共关系部的德国佬去搞掂,你在家陪雨霏吧!”
路文涛继续驱车回家。
“喜马拉雅B项目”的子项目之一是利用无线通信网络一代接着一代演进的契机,在德国替换“莱茵电信”正在使用着的、上一代的、由其本土供应商提供的无线网络产品。“伟中”既定目标是其无线基站在“莱茵电信”至少占到40%的份额。
路文涛是这个子项目的责任人,这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任务,是将来“伟中”视他为英雄还是狗熊的最重要衡量标准。
那家本土供应商占有在“莱茵电信”网络中运行着的无线基站的绝大部分份额,他们当然想继续守住经营多年的山头。而“伟中”只有打破垄断,才能够扩大自己的市场份额。双方不可避免要直面竞争,良性的商业竞争本也是这个世界活力与进步的源泉之一。
为了验证“伟中”的产品,获取客户上上下下的充分认可,他们在杜塞尔多夫先建了个小规模的验证性质的网络。
无线通信网络性能测试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路测,通常是测试人员驾着车,使用专用软件测试手机信号强度、话音质量、接通成功率、切换及接入的过程等等。
小胖子杰瑞是常驻德国的工程师,他和两个从深圳总部过来支持的研发工程师正是在测试、分析、优化他们这张试验网络的性能。
浙江人张文华个子不高、脑袋不大,但思虑周全,做事细致,路文涛信任他。
从中东到北非到西欧,路文涛在迥异环境中遇到过太多古怪,谁知道这三人在被当贼抓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他心里不踏实。但确实,有张文华,有公共关系部的德国人,他现在去警察局“没毛线用”。
“伟中”为了促使中方员工更好融入当地,在社会环境较好的欧洲等地已经实行了住宿社会化,公司不再提供宿舍给外派中方员工,而是给予住房补贴,大家自行租房居住。
路文涛一家人租住在一个独栋小屋中。
他把车停在了那幢有着灰蓝色人字屋顶、白色外墙房子外面,打开后备箱,从车里搬出一个换下来的冬季轮胎,往房子里面滚。
三岁的女儿路雨霏圆嘟嘟的脸、樱桃小丸子的发型、戴着顶男孩们戴的船长帽,一见爸爸推着个轮胎进门,冲过来扑在轮胎上,头上的帽子飞出老远:“老爸,你为什么把轮胎滚到家里来?我来帮你!”
“哎!别帮倒忙!老爸先把轮胎滚进去再和你玩。”
妻子吴俪俪早就习惯他的各种爽约,仍然表达了一句嗔怪:“你不是说今天早点回来吃饭吗?怎么又到了这个时候?打你电话一直占线。”
路文涛想着与谢国林、钱旦愉快闲聊而消磨掉的时间,心虚,赶紧装出理直气壮样子:“TMD!一到下班的时候就电话不断,一接电话时间就过去了。”
“注意你的说话,文明一点!别出口成脏,带坏宝宝。”
路文涛把轮胎滚进一楼往二楼楼梯下的储藏室,路雨霏紧跟着他,往里挤。
他把轮胎放好,转身一把抱起女儿:“来,公主抱!”
两个人来到客厅,雨霏在路文涛双臂上惬意躺着,轻声说:“吓妈妈!”
路文涛心领神会,面对着吴俪俪,突然作松手状,把雨霏往下一掉,然后一边紧紧接着女儿,一边夸张叫道:“哎呀!抱不住了,掉下去了!”
吴俪俪配合地惊叫:“哎呀!吓死我了。”
路雨霏开心不已:“老爸,球抱,吓妈妈。”
她说着挣着下来,跑到沙发上,跪着,再弯腰,把头往膝盖里藏,把自己团成一团。
路文涛走过去,一把抱起团成球状的她,故伎重演,装着抱不住:“救命呐!小屁孩掉地上了!”
吴俪俪过来一起抱住女儿:“来了来了,妈妈来救你啦!”
小雨霏更加开心:“老爸,再换个抱法,倒着抱!吓妈妈!”
路文涛和女儿疯了一会儿,再出门,滚着第二个轮胎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张文华说:“土人,情况不妙!我们到警察局的时候,杰瑞已经被放出来了,但是两个研发兄弟麻烦有点大。”
路文涛心中另一只靴子落地,他把轮胎放倒在路边,一屁股坐在轮胎上:“咋回事?说!”
“他俩被警察抓的时候,说他们在‘工作’,警察一看他俩是‘商务签’,把人扣了,现在不是贼的问题,是非法务工的问题!”
各个国家均有自己严格的签证管理的法规,普适规则是持有“工作签”的人才能在当地合法工作,持有“商务签”的人只能参加会议、谈判、展览、参观等活动。持“商务签”工作并接受雇主的薪水,雇员和雇主双方均违法。
“伟中”在海外逐一突破、快速发展的时候对来自国内的人力资源的需求既多又急,虽然公司对各个子公司合规经营有越来越严格的管理要求,但总是有些短期出差的场景本身就在模糊地带。
路文涛说:“不至于吧?又不是在机房,又不是在办公室,现在开着车在路上也会被人抓用商务签工作?”
张文华胸闷:“这两兄弟英语不好,又要展示临危不乱,拼命叨叨他们不是贼,而是在为‘伟中’和‘莱茵电信’工作,在为丰富德国人民的沟通和生活而工作。总之,他们的英语水平差是差,但是足够各种强调自己是在‘工作’,说服警察把他们拿下。”
“傻逼!就不能说他们是参加和‘莱茵电信’Workshop、谈判的专家,正在考察站点,了解技术研讨需要的信息?你平时怎么教杰瑞的?”
“杰瑞被警察一把按在车前盖上,额头上磕出个大包,被磕懵了。”
“现在解释不通了吗?”
“刚才和警察沟通了,没搞掂!今天晚上捞不出来,可怜两个小兄弟要在警察局过夜了!放心,沟通好了,不会连夜把他们转移走,今晚单独关一间,不会被人‘**’。明天我写个正式的公司证明,拉上‘法务’和外部律师一起去搞掂。”
路文涛担心:“做贼还好,个人行为,欧洲现在遍地小偷,德国人总不会质疑‘伟中’是一个盗窃集团?拿商务签工作,别害公司被移民局盯上,影响今后签证出签。现在来出差支持的人这么多!”
“影响今后出签?我担心移民局明天来抄家,把所有没有‘工作签’的人全给抓起来,驱逐出境!”
路文涛说:“你说你们省啥钱?不能雇个熟悉环境的当地司机带他们路测?找个带路党啊!非要三个中国人在外面兜圈?”
张文华幽怨地说:“你以为我没想到吗?找了本地司机,给人家开到四千欧元一天人家不愿意干,说像我们这么一整天开着车兜圈,坏前列腺和腰!说他们没办法做到像中国人这样能干活。”
路文涛的手机有电话进来,发出“嘟嘟”提示音。
他瞟了一眼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问张文华:“你给老孙汇报过了吧?”
张文华说:“汇报过了,我现在回老城他们那边去。”
路文涛说:“罗小祥和老孙在一起吧?罗小祥打电话给我,应该也是这个事情,我先接他电话,等下到老城来找你们。”
“你现在还过来干什么?在家里陪着她们吧!”
“靠!我是以为会在家里清静一晚上,你们这帮傻逼不是又整出事来了吗?”
“我们整出事来了?你良心被狗啃了?兄弟们可是为了你路总的项目!”
伟中公司的组织结构中存在各种矩阵,典型之一是以专业为纵线,以项目组为横线的矩阵管理。杰瑞按照专业看,是张文华管理的技术工程师,按照项目看,投入在路文涛的项目中。两个人一纵一横,共同承担管理责任。他们不是互相甩锅,只是兄弟间逗趣。
罗小祥的电话锲而不舍要进来。
罗小祥就是老城的那家餐厅里,穿着丹宁色“杰尼亚”西装的那位年轻人。他是“三驾马车”的第三驾,负责“莱茵电信客户部”的固定网络产品的销售。
“伟中”的固定电话系统、数据通信产品等固定网络产品在“莱茵电信”卖得不错,最近半年扩大了所占市场份额,年方29岁的罗小祥已经连续两个半年的绩效考评结果是“A”,正得意中。
按照“伟中”的绩效管理机制,大家在每半年一个周期的绩效考核中要按人数比例排个“ABCD”,“三驾马车”通常在客户部几个主管的唯一“A”的备选人中。罗小祥和路文涛、张文华不一样,他急于“后浪追前浪”,每一次都很在意那个“A”。
张文华是负责技术方案、技术服务等的技术主管,与其他两位更多是紧密协作的关系。路文涛和罗小祥则是负责不同的产品销售、不同的客户关系,彼此之间的绩效优劣可以更直观比较。
路文涛接通电话,罗小祥大着嗓门说:“哎呀,路总,你终于接电话了!昨天公司刚开会强调合规经营,我们怎么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啦?”
他故意大着嗓门在老孙身边说完这句,才起身往酒吧外僻静处走。
路文涛不耐烦:“有多大的事情?一场误会,明天一大早去把人领出来。”
“路总,你不重视啊?万一我们在德国因为非法用工被查封,领导作为法人代表被抓,你说是多大的事情?别说公司在社会信任上遭受到的损失,我们地区部总裁可是一心想着今年要超过亚太,成为海外收入最高、绩效最好的地区部!”
“罗总,你讲得无比正确,能不能具体指导一下,该怎么办?怎么解决问题?能动用你的资源把人赶紧捞出来吗?”
“路总,叫我小祥!我只是传达领导通知,孙总要我交待大家,明天从公司来出差支持的、没有‘工作签’的人一律不要在办公室出现!以防移民局过来,查到一堆‘商务签’的人在办公室,解释不清楚。请各位主管立即、亲自电话通知到每一个人!”
吴俪俪把电视机调到了一个动画片频道,令得吵着要出门帮爸爸滚轮胎的女儿安静下来。她自己站在窗口,望着屋外坐在轮胎上的路文涛。
她已经习惯眼前这样的画面,路文涛知道自己在讲电话时,嗓门会不自觉变粗,脏话会不自觉迸出,他常避开他们的宝贝女儿,呆在屋外讲电话,有时候踱步在草地上,有时候站在垃圾箱边,有时候坐在马路牙子上。
子夜深圳。
钱旦和谢国林的家安在相邻小区。这天谢国林想着在公司班车上,利用路上时间补一觉,就没有开自己的车去公司。晚上加完班遇着了钱旦,他正好搭个便车回家。
两个人结束了和路文涛的“电话会议”,开车离开公司。
钱旦不怕在老兄弟面前露怯,问:“我真不是很清楚无线产品,公司在欧洲到底靠什么打开局面的?不仅是价格低、人力投入大吧?”
谢国林自信地说:“产品有优势!我们的无线基站,2G/3G/4G可以集成在一起,插不同的板子就能支持不同的制式,已经领先业界1、2年了。”
他怕钱旦不知其所以然,补充道:“我们的产品集成度高,一套设备能够实现多个网络的功能,可以从融合、绿色、宽带、演进四个方面帮助客户降低网络TCO、提升运维效率。”
“TCO”即“总体拥有成本”,是指从产品采购到后期使用、维护的总成本。谢国林讲的降低网络TCO,已经有别于对中国的旧印象中,仅仅构建在低人力成本上的低价格带来的成本优势。
钱旦若有所思,说:“公司总是能抓住特定时代的契机,我觉得挺了不起的!当初在原油价格暴涨、‘911事件’之后阿拉伯世界向东看的背景下改变了中东北非的市场格局,现在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在金融危机、欧债危机之后,西欧运营商在控制成本方面更加迫切,我们产品和解决方案的演进正好又满足了客户的需求?”
谢国林骄傲地说:“是的!我们现在是凭借产品和解决方案的先进性,在网络演进的过程中帮助客户降低成本,既降采购成本,又降运维成本,还降演进成本。”
钱旦说:“你今天参加的印尼项目分析会,是‘爪哇移动’那个几亿美金的大项目吧?记得我刚到中东北非时,一个国家年销售额过亿要大庆祝,现在一个项目动不动就几个亿美金了。”
谢国林说:“亚太地区部的大佬们不服欧洲以喜马拉雅山自居,不服他们只是山脚下的其它地区部,他们启动了一个‘黑土地项目’,意思是他们才是肥沃的黑土地,才是公司最大粮仓。‘爪哇移动’现在是黑土地上最重要的一块责任田。以前我们在伊拉克的刘铁也在‘爪哇移动’项目,做区域经理,最近项目进度延误严重,今天开会我把他给骂了一顿。”
“哟,你开始摆机关领导威风了?”
“并不是。他在那里狂讲客观原因,领导脸色越来越阴沉,我赶紧抢先骂醒他。不然领导当众收拾他,更尴尬。”
南坪快速路上只有他们一辆车,车驶上转沙河西路的立交桥。钱旦常在夜里加班后独自回家,他特别欣赏这一段高高低低、昏黄路灯照射下的山坡、公路、楼房、路过的火车,欣赏城市之美。
午夜的收音机轻轻传来一首歌,钱旦拧大了收音机的音量:
一路上与一些人拥抱
一边想与一些人绝交
有人背影不断膨胀
而有些情境不断缩小
,,,,,,
每个人都是单行道上的跳蚤
每个人皈依自己的宗教
每个人都在单行道上寻找
没有人相信其实不用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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