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铁整个晚上没有睡好。
一个国家无线通信网络的建设规模与其人口关系紧密。简单的道理,一亿人口的国家,如果每人一部手机就是一亿部手机;一千万人口的国家,每人一部手机只有一千万部手机。用来支撑一亿人打手机的无线通信网络要比用来支撑一千万人打手机的无线通信网络更复杂,对应的电信运营商能赚到的钱更多,愿意投入的采购、运维成本更大。
因此,有着2.6亿人口的世界第四人口大国印度尼西亚当然是“伟中”在海外市场聚焦的重点国家之一。
年初,一个中东财团控股的移动运营商“爪哇移动”启动了在印尼全国新建设一张无线通信网的计划。“伟中”拿下了项目一期合同,要在一年内建设10000个无线基站。一期合同交付结束后,客户会紧接着启动二期、三期建设计划,万岛之国上的人们将享受到优质、高速、宽带的无线通信服务。
“伟中”必须按时完成项目一期交付并保证质量,才能确保获取后续的二期、三期合同。但是项目交付开局不顺:
首先,印尼国土面积190万平方公里,东西横跨7500公里,由上万个岛屿组成,地形复杂,多火山、多地震,无线通信网络规划和施工的难度本就很大。加之,双方签订合同时敲定的技术方案过于迁就客户成本上的诉求,并不合理。
其次,尽管成立了公司级重大项目组,但“伟中”的海外市场在飞速扩展,尤其是欧洲市场进入快车道之后,各地对内部资源争夺激烈,项目组关键岗位的人员到位并不齐整。加之,“伟中”的项目管理仍然过度依赖项目总监、项目经理等关键岗位的个人英雄,依靠流程、工具、知识复制成功的能力不足。
然后,印尼当地客户高管以一位叫阿米塔布的印度人为头,他是典型的“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风格,擅长唬、赖、拖、磨。双方项目管理团队没有建立起信任关系。
项目还在计划阶段,阿米塔布就几次高层投诉,甚至抱怨“伟中”项目团队不专业,项目正在走向失败的道路上。2月底在一年一度的巴塞罗那世界移动通信大会上,“爪哇移动”的董事长根据阿米塔布的告状向“伟中”的董事长投诉了一把。
对客户保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心态是“伟中”刻在骨子里基因。加之公司的赛马文化,亚太不服欧洲是“喜马拉雅山”,卯足劲要保住公司年度销售收入最高的海外地区部,用经营数字来证明作为“黑土地”的价值,“爪哇移动”项目一期年内验收是决定全局的重中之重。他们迅速撤换了项目总监,不住地向公司呼唤炮火支援。
这是一个超大项目,“伟中”的项目管理团队以项目总监为首,又按区域划分了若干子项目组,刘铁是其中黑木岛区域的项目经理。
项目刚刚进入实施阶段,雨季来了,黑木岛上的工程受到雨季影响比他们预期大,项目进度不仅落后于计划,而且在几个区域中排名最后。
晚上十点钟,随着手机里一声令人厌烦的“Welcometojointheconference(欢迎加入会议)”,刘铁被上任不久的新项目总监李应龙带着技术、财务、采购、供应链、质量、人力资源等大项目组中的“八大员”拉进了电话会议。
专门针对黑木岛区域的项目分析会开了三个多小时,一群人把他摁在地上摩擦,练到了夜里一点多。
七嘴八舌中,有些人的点拨令他颇有启发;有些人讲的只是体现自身存在感的,无比正确的废话,他们提的一些意见就道理而论无比正确,但与刘铁在黑木岛上遇到的实际情况差之千里。
散了会,他冲了个凉,躺在床上,没有辗转反侧,只是瞪着天花板。
刘铁的区域项目组在一家不大不小酒店租了几间房。酒店有些年头,三层的筒子楼、红砖墙、褐瓦顶,屋檐和走廊的装饰有着浓郁当地特色。
他们在黑木岛上没有租办公室。他的房间一天房费不到一百元人民币,却夸张的有60平米,既是他在岛上的住处,又是区域项目组当下的办公室。
酒店隐在小巷里,干净、安静。
他有一点怀念从前在伊拉克的日子。
他在2004年主动向公司申请去了海外常驻,唯一目的是多赚钱,供在深圳买的房。他争抢到了机会,欣然奔赴公司海外补助最高的国家,伊拉克。
那是第二次海湾战争爆发之后第二年。他记得在巴格达机场,宿舍是一个集装箱,头顶经常有美军“阿帕奇”掠过,他们总想对着直升机挥个手,又怕引发误会,炮火从天而降;他记得在巴士拉,躺在屋顶看远处火箭弹划过夜空,居然是期待流星雨一般的心情;他记得在摩苏尔大街上,与汽车炸弹擦肩而过,几颗碎石砸在车顶时的恐惧与庆幸。
在伊拉克奋斗了四年,调动回国后,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海阔天高,再难适应在总部机关规规矩矩、遍地“领导”的生活。并且,从伊拉克回到机关,没了高额补贴,奖金还少了一大截。
他在机关坚持了两年,熬不住,申请“二出宫”。他争取到了机会,被派驻到那一年公司海外销售收入最高、绩效最好、员工升级加薪最快、奖金最高的亚太地区部。
“伟中”在早年国内项目中只负责自家设备的安装调测,后来在海外出现不少“交钥匙项目”,“伟中”不仅要负责通信设备调测,还要负责站点获取、电力引入、铁塔、机房等基础设施建设。所谓“交钥匙”,就是“伟中”要负责网络建设的绝大部分工作,完成之后再将项目所有权和管理权的“钥匙”依合同完整地“交”给客户,由客户开始经营。
“伟中”是个乐于改变,善于聚焦主要矛盾及矛盾主要方面的公司,面对挑战,除了从外部招聘建筑等领域的专家,公司内部不少土生土长的产品技术专家也挺身而出,转身成为了“交钥匙项目”的项目经理,刘铁是其中的一员。
在做这个黑木岛的区域经理之前,他并没有真正做过包含土建的大项目,只是参加过项目经理转岗培训、在地区部项目管理办公室做过一些纸上谈兵。
他在海外艰苦国家“上过战场、开过枪、受过伤”,做过跨文化团队的领头羊,有过客户界面成功经验。前一任项目总监自己也是“伟中”土生土长的产品专家转身而来,信任他的能力和资历,每次开会,只要他发言,领导就是欣赏、赞许的表态。
新项目总监李应龙是从外部招聘的土建项目经理出身,上任之后,对缺乏土建实战经验的刘铁变成了各种质疑。每次开会,只要他发言,领导就是各种挑战、反驳。
早几天项目组和公司内部各方领导们开大会,他抱怨雨季耽误了工期;抱怨“会叫的孩子有奶喝”,欧洲几个项目还没有签单,公司就安排了中方员工中的精兵强将过去支持,自己手下却只有几个新人。
不料从前在中东北非时的老兄弟谢国林先跳出来发言,叫他多使用印尼当地的资源,多学习其它项目的经验,提“要人”之外的具体求助、叫要叫到点子上。
“一回机关就不接地气!官僚!‘缺人’难道不是我叫在点子上的具体求助吗?”他心里暗骂。
这些天觉得有些倦,甚至厌。自己年过四十了,在伟中公司,在这个行业,都算是年龄上的“老人”了。是不是到了该“退出江湖”的时候了?
他悄悄在炒股,早几年赚了些钱,但最近一年大A股“跌跌不休”,自己不仅把吃到肚子里的盈利全部吐了出去,还亏掉了一些本钱。
有人说,“财务自由”标准是“一个人的资产产生的被动收入至少要等于或超过他的日常开支”,他心里计算,考虑到孩子未来教育的花费,考虑一家人已经习惯的消费水平,现在的积蓄尚不能令自己“财务自由”,高枕无忧。
自己这一把转身成为一个“交钥匙项目”的项目经理是不是一个错误选择?光阴易逝,时不我待,这几年在公司的技术服务体系,做一个项目经理比做一个技术专家更容易升职级、加薪水、成英雄,但自己似乎对华丽转身的困难预料不足,准备不足?
他心想,这是个吃青春饭的行业,超过四十岁,在外面要找一份收入水平不比“伟中”低的工作不容易,Anyway,咬咬牙,再干几年,至少坚持到45岁以后吧!
刘铁又听到了屋外院子里“哔咕哔咕”的鸣叫声,本地人说那是壁虎的叫声,他一直将信将疑,真的是壁虎吗?
他拉开房门,想循声探个究竟。
酒店院子不大,叫声似乎从院子中一棵黄金椰树下的草丛里传来。他竖起耳朵、蹑手蹑脚走近,“唰啦”一声,一个黑影从树下窜出,窜到了旁边的假山石上。
他被吓了一跳,借着昏黄路灯定睛一看,一只松鼠。
松鼠在假山石上立定,打量着他。
刘铁不知道草丛里还会有什么?被松鼠一惊吓,脑子一激灵,定了第二天计划:
既然雨季已经结束,他必须追上项目进度,不能坐以待毙。
天亮之后,先给其它几个区域经理打一圈电话,认真取取经;然后叫上车,把黑木岛上每个施工站点再跑一遍,现场诊断分包商施工队的问题;晚上去仓库,管理仓库的本地人说里面已经堆满了货,几个站点却在停工等待现场的货物齐套,他要去看看怎么回事?
黑木岛上有火山、有雨林、有海滩、有湖泊、有农田、还有市井。
市井当中一片低矮的房子边上,有一个刘铁项目团队刚刚建起来的无线网络基站。基站由栅栏围住的一个十来平米的活动板房机房、一个高大铁塔、以及市电和柴油发电机组成的供电系统组成。
铁塔有五十米高,是一座三角重型塔,上面夸张地装挂了数十面天线,有圆形锅状的微波天线,那是用来处理无线网络设备之间的数据传输的;有长条板状的基站天线,那是用来为人们的手机提供信号的。
雨季结束后的第一个月是岛上最热的时候,但这天早晨的阵雨带来了凉意。
路面不平,雨后泥泞,一辆皮卡颠簸着驶来,停在基站的栅栏外。
车上下来四个印尼本地人,三个男人是承接了“伟中”工程施工的分包商的人,一个女生是“伟中”新近招聘的本地员工。
女生齐肩头发,清纯的脸有点婴儿肥,发育良好的胸部把一件白衬衣撑得紧绷绷。
她入职不久,虽是在办公室里做计划控制、质量管理、项目文档整理的工作,但想亲自上站一趟,学习站点是长什么样子的,就跟着分包商的施工人员来这个距离办公室不远的站点见识。
这个站点差不多已经完工,分包商的几个人只是来做一些简单的收尾工作,又冒出来一个形象、身材俱佳的小姑娘跟着,更是心情愉悦。
他们进了活动板房,一个穿着黑色T恤的小伙最多话,一一指点着机房里的布局和设备,为女生讲解,尽管他自己对其中一些东西并不知其所以然。
他们从机房出来,来到了铁塔下。其中两个男人准备“爬塔”,他们一边大声说笑,一边示范着穿上全身安全带、捆好专用工具包、扣好所有安全扣、戴上安全帽、挂上双钩安全绳。
穿戴完毕,“黑T恤”荷尔蒙爆棚,朝着女生屈起一只手臂,秀了秀肌肉,走向铁塔上的爬梯,徒手攀爬起来。他身手敏捷,虽然身上挂着双钩安全绳,却把两个铁钩扣在腰间,并没有把它们解开、交替着往铁塔上挂。
另一个往塔上攀爬的男人行动迟缓一些,落后了“黑T恤”几米远。
开车的司机站在塔下,点燃一支手工丁香烟,眯眼望着他俩。
女生举着自己带来的一只旧“佳能IXUS95”数码相机,仰头拍照。
阳光直射在铁塔上,“黑T恤”攀爬至离地面二十多米、一处安装有基站天线的水平面。他离开爬梯,灵活地移动到装挂天线的抱杆处。
他低头看见女生正举着相机,开心地向她挥了挥手,然后,一个潇洒的转身。
或许是直射的阳光晃了眼睛,或许只是因为兴奋而分神,他转身时,塑料凉鞋没有踩实,脚下一滑,身子一扭,人失去了平衡。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没有惊叫,没有恐惧,他的身体径直向下坠落。
他下意识用手去抓,却抓不住那么近的钢铁架子。
阳光最后一次刺中双眼,他想开口喊叫,但身体已经“砰”地砸在了地上。
几秒钟的沉寂,时间凝固在几秒钟空白之中。
女生从喉咙深处爆发出的尖叫令时间继续流动。
跟在“黑T恤”后面的男人赶紧往下爬,他手抖、脚软,在离地面四、五米时不能自已,纵身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趔趄,扭伤了脚,但他完全没有感觉到疼痛,朝“黑T恤”冲了过去。
司机扔掉那支抽了一半的丁香烟,冲过来想抱起“黑T恤”。他犹豫一秒钟,掏出了手机拨打急救电话。
阳光从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斜射进来,刘铁睁开眼睛,望着溜进来光影,享受那一刻慵懒。
他伸手摸到手机,看一眼时间,蓦然地坐起,居然已经将近上午十点钟了。
凌晨四点才入睡,睡前把手机闹钟调到了早上七点半。他努力回忆,闹钟到底响了没有?区域项目组的办公室就在他的房间,但平时大家习惯了晚睡晚起,早上他没打开门,别人不会急着来敲门。
他仔细看了看手机,有一个未接来电?看号码是本地分包商的小老板的,自己怎么没有听到来电的铃音?睡得那么沉吗?
外面走廊上传来匆匆脚步声,渐近,停在了他门外。脚步声一停,没有片刻间隔,立刻响起了敲门声,史蒂文在门外急促地喊:“刘总,刘总!”
史蒂文是一个马来西亚华裔,入职“伟中”亚太地区部的采购部门不到一年。刘铁想要总部的中方员工,不住“呼唤炮火”,好不容易给他增派来了一个马来西亚新员工史蒂文,帮助他做当地的工程分包管理等采购相关工作。
刘铁套上件衣服,拉开门,纳闷地望着这个长得像谢霆锋,耳朵上一个耳钉的小伙。
见到刘铁,史蒂文压抑住慌乱,刻意地压低声音:“刘总,出事了,分包商的一个兄弟从塔上掉下来,摔死了!”
“你听谁说的?”
“分包商的老板打你的电话没人接,打了我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