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前人头攒动。
卖肉夹馍的摊主之前忙着做生意,带来的几百张饼这时亦已售罄,开始收拾摊子,才想起问身旁的人:“朔方十囚可都归案了吗?”
“还缺一人。”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道。
“都已是日中了,还有人没来?”摊主并没有弄清朔方十囚是怎么回事,只是听人说这里人多,都来看朔方十囚归案,所以就过来摆了个肉饼摊子,生意果真是好。
他悄悄摸了摸束在腰间的钱囊,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边收拾摊子,一边自顾自絮叨着:“说好过来归案,怎么还不来啊。这么多人等着,会不会不来了?”
书生恼了,道:“你胡说什么啊。”
摊主不再搭理他,问旁人:“那人怕是要误了时辰吧?”
“可不能误了时辰。若有人耽误了时辰,那这十人都算作误期连坐,按律当斩。”这时边上又有人解释道。周围人群响起一片嗟叹声。
摊主这才明白过来,也着急起来,冲着书生问道:“还有多少时辰。”
书生指着廷尉府前硕大的石刻日晷:“应当在午正归案,当下已经过了午初三刻。”
边上有人插嘴道:“这朔方十囚都是重罪疑犯,即使不是误期,也可能被廷尉定下死罪。”
“可惜了,这些人远远过来,竟是赴死。”摊主叹息道。
书生闻言激动起来,道:“存信义而视死如归,君子所为也。”说罢竟热泪盈眶。
摊主听不懂他的话,但也看出那书生真是着急了,便安慰道:“别着急,别着急,还有些时辰呢。”忽而又想起件事,左右寻觅了一番,嘟囔道:“怎么不见那个卖酒的摊主了,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
这时,人群忽然躁动起来,所以人都踮起脚伸长脖子,齐刷刷朝大街尽头望去。
午时的阳光下,一队羽林骑簇拥着一辆皇家车舆朝这里驶来,车辚辚马萧萧,清秋微风中,汉家幡旗飘扬。
街边有人高声问道:“可是朔方十囚的宋伯?”
宋伯闻声,便朝那个方向拱手致意。人群顿时兴奋起来,交头接耳说道“是宋伯”,“宋伯过来了”,还不时还有人高喊“宋伯”,“宋伯”。
宋伯何曾被这么多人看顾,他心情激动,也忘了脚痛,站起四下施礼,忽然直起脖子高叫一声:“午正,归案。”苍老的声音在大街上随风飘散。
“宋伯来归案了。”这消息像风一样传遍期待中的人群。书生使劲挤到了前面,看到车舆越了越近,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突然也扯开嗓子大喊一声“午正——”
周围人群先是一片沉寂,蓦地,人们的呼声如山呼海啸般响起,“午正——”“午正——”“午正——”
这呐喊声,在长安城的上空回旋、扩散。
·
廷尉府里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一个廷尉府衙役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道:“宋会,宋会归案了。”
大殿里先是骤然沉寂,接着响起一片刻意压抑的低低的欢声笑语。
右厢房里,原本沉稳的刘询,这时也止不住心潮澎湃。他瞥了一眼计时漏壶,似乎听到咚的一声水滴落下。
史高双膝着地爬到漏壶前,仔细察看了一番刻有时辰的箭杆,抬头道:“午初三刻有余,未过午正。”
刘询长舒一口气,脸露出欣慰的笑容,喃喃道:“此乃教化也,教化天下黎民。”
皇家车舆在廷尉府门前停下,宋伯颤颤巍巍站起,颂娘早已跳下车过来搀扶他,他也忘了疼痛,一老一少蹒跚着走进大门。
廷尉府前大街上喧喧嚷嚷的人群忽然一下子静了下来,鸦雀无声。无数人的目光一起注视着街心高高耸立的日晷。
秋日明媚的阳光落在硕大的日晷上,表针的阴影缓缓移动,终于停在了石刻晷表盘下端中间的午正位置。众人一起翘首看向廷尉府。
廷尉府大堂,廷尉于定国环顾四周,大堂两侧端坐着大司马霍禹、丞相魏相、御史大夫丙吉、乐平侯霍山、冠阳侯霍云、丞相司直闵世通等一干大臣,旁听审案。
于定国虽然曾审判过无数案例,这时也是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捧着竹简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起。他轻轻咳了一声,平复一下情绪,沉声问道:“堂下何人。”
身着狱吏正装的庞萌和袁六郎昂首肃立,淳于几、秋仟、宋会、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令月以及捧着赵无故牌位的徐妪儿子赵大郎则在堂下跪着。
庞萌拱手道:“朔方郡决曹掾庞萌、狱吏袁六郎,押解疑犯淳于几、秋仟、宋会、郭聪、赵柏、徐信、郭去疾、张小亦、令月及故者赵无故,于九月十五日午正,归案廷尉诏狱。”
大堂里一片肃静,于定国缓缓扫视一遍堂下跪伏的十人,挺直了身子,语气庄重说道:“午正,朔方十囚归案。”
候在廷尉府门前衙吏,闻言激动的满脸通红,他调均一下呼吸,双手握拳,默念片刻,昂首大声喊道:“午正,朔方十囚归案。”顿时,欢呼声响彻整条大街。
颂娘仰起挂满泪珠的小脸,抽泣着说道:“谢谢公主姐姐。”小公主这时也被感染了,眨巴眨巴眼睛,搂住颂娘呜呜哭作一团。
虽然是秋天,正午的阳光还是暖洋洋的,衙吏站在门口又高喊:“廷尉升堂断案。”
廷尉于定国端坐案前,轻轻咳了声,瞄了一眼摊在案上的卷宗,神情庄重:“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姓名。”
“茂陵人氏郭聪。”郭聪沉声答道。
“茂陵人氏赵柏。”
“茂陵人氏徐信。”
“茂陵人氏郭去疾。”
“茂陵人氏张小亦。”
“长安人氏淳于几。”于定国闻声抬起眼皮,视线在淳于几身上停留了一会。魏相、丙吉、霍禹、霍云、霍山等众臣的目光,也一齐投向淳于几。霍禹心中忐忑,微微转过脸,发现霍山的嘴唇在颤抖,不由得也紧张起来,额头上的汗涔涔而下。他刚想抬手抹汗,蓦地瞥见闵世通似乎在旁偷窥,赶紧正色端坐。
“益州人氏秋仟。”秋仟语气中带着无奈。
“朔方人氏宋会。”宋伯跪着有些别扭,便挪了下身子,不料硌到了脚,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颂娘远远瞧见,露出担心的表情。小公主见状搂住她的肩膀,轻轻安慰了几句。
“朔方人氏徐刘氏令月。”令月低垂着头,嘤嘤道。
徐大郎手执赵无故牌位,略微迟疑了一下,道:“朔方人氏故者赵无故。”
于定国闻言稍稍抬头瞟了一眼赵无故牌位,心想,这就是当时要弹劾我的理由,不禁瞅了瞅堂下端坐的闵世通。须臾,收回目光,一一核对后,又问庞萌:“朔方十囚,所谓何罪?”
庞萌道:“郡狱有不能决疑案,移送廷尉府。郭聪等十囚,其罪有疑,谳奏廷尉决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