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向来喜欢算无遗策掌控全局。
他也基本做到了。
只要他用心去分析,甚至能看懂人心。
但这次情况过于复杂,可变影响因子太多,即便是他也无法估测出马家父女会对他的背叛做出何种反应。
三天之前的夜里,他已经与马达福做了初步的“摊牌”,提前告知了对方自己的“背叛”。
整整三天,马达福都不曾联系过他。
反倒是没心没肺的马潇凌一如既往的与他热乎。
很显然,马达福再次瞒了自己这傻女儿一些事,生怕她冲动。
但纸包不住火,总有尘埃落定时。
到现在,马达福只需一看任重的模样,便知数天以来自己最糟糕的推测变成了事实。
任重真打算背信弃义一走了之。
这和双方一直以来约定好的不一样!
马达福死死咬着牙帮,怒瞪双目,睚眦欲裂。
他原本和善如同弥勒佛的胖胖圆脸看起来竟有几分怒目金刚的韵味。
他在努力克制着自己,也在按捺着马潇凌。
父女俩此时有办法让任重瞬间失去杨炳忠的信任,那便是说破任重的真正实力,以及林望等人真正的死因。
这是任重主动交到父女二人手中的把柄。
马达福读懂了这点,但又对此充满疑惑。
任重没必要亲口把这事告诉他们,完全可以搪塞过去,就当无事发生,但他却做了。
这并不符合任重此时表露出来的阴险人设。
马达福不知道任重目的何在,但直觉告诉他,任重的一举一动都必有深意。
马达福很想直接开口质问任重。
孙苗被孟都集团带走了。星火资源也要搬迁了。
说好的你的人呢,你们的人呢?
没有,统统没有!
我们说好的你要背叛杨炳忠呢?
那你这副忠犬走狗的姿态是做给谁看的?
我哪里对不起你?
我那么信任你,视你为知己,为什么你背叛的对象竟是我?
但他终究没有鱼死网破,只用愤怒的目光看着任重,“让开,我要见杨炳忠。你们应该知道星火镇没了资源回收公司会发生什么。我希望杨总再考虑考虑。”
任重叹口气,“马镇长,杨总把沟通工作全权委托给了我,和我谈就行了。你不是早就知道结果了吗?现在找他谈有什么意义呢?彰显马镇长你是个爱民如子的好人吗?”
“你……”马达福神情一滞,终于怒吼出声,“任重!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们要为星火镇里两万荒人的性命负责!”
任重沉默着。
与此同时,他的腕表里传来悄悄看戏的杨炳忠发来的信息,“这是你们先前约好的剧本吧?在我面前大闹一场,进一步提升我对你的信任度?”
任重悄悄回道:“是的杨总。”
杨炳忠戏谑道:“这马家父女的演技确实还挺到位。愤怒得似模似样,如果不是我提前知道内情,怕都得给他瞒过去。我真想知道等会我揭开谜底时,这对父女俩会是什么表情。”
任重这边终于给了马达福回答,“我只是个外来者而已,我有什么责任?我何错之有?假如我没来,马镇长你就能逆转乾坤?星火镇搞成这样,归根结底,难道不是你这个只有善良,自以为聪明,实则一无是处的镇长的错吗?”
任重的耳中响起杨炳忠的大笑。
“可以啊!你们这台本设计得不错。不过他怎么说你骗了他?我这都还没揭秘呢。”
另一边,马达福闻言,浑身巨震,竟是要软倒在地。
到这时候,脑子总慢半拍的马潇凌可算完全读懂了状况。
任重与父亲约好,利用杨炳忠控制的拾荒者体系不断提升他在小镇里的名望。
等星火资源搬迁时,任重将会召唤来他在外面的团队,暂时替代星火资源的功能,并开始利用炒股赚来的钱财,以雇佣人外出务工为由,逐步将镇里的荒人尽可能多的转移。
为了帮他更靠近杨炳忠,在荒人第一次包围星火资源的那天,自己还绞尽脑汁费心费力的琢磨出了一场戏。
为了让任重这谍中谍得到公民身份,有机会建立合法城镇,前几天她更配合着努力扮演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但现在看来,任重并没有什么团队,荒人们也并没有什么新家。
全是谎言。
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任重的真正目的,是既要得到公民身份,同时也要攀附上杨炳忠这颗大树,然后背弃掉所有虚无的承诺一走了之。
一直以来,我以为是我和他一起演戏,欺骗杨炳忠,谁知道我才是那个被耍的!
一直以来,父亲都对他寄托了厚望。
然任重一直都在利用我和父亲的善意。
本以为我是戏中人,谁知道只是个自投罗网的观众。
我和父亲都被骗得好惨。
“你个死骗子!宰了你!”
下一刹那,马潇凌背后长枪锵的一声悍然出窍。
她双足发力,在地面猛然一蹬,银甲背后喷薄烈焰,卷起呼啸狂风。
她手持大枪,如彗星般自下而上腾空而起,枪尖直指任重喉头。
任重不闪不避,只张开双臂,用蕴藏了千言万语的眼神看着她。
马潇凌的枪尖停留在任重喉咙前三公分处。
枪尖上传出高压电浆交错引爆的滋滋声和噼啪声。
马潇凌牙关紧咬,用夹杂着愤怒与不解的一双大眼死死盯着任重。
她实在委屈。
她的枪尖只需要再往前挺近一公分,高达9000千瓦的功率的特高压电浆便会将任重的脖颈瞬间烧为焦炭。
但此时此刻,她的身体却重若千钧,寸进不得。
她下意识回想起了与任重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她不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烂到了如此地步。
明明任重的善良是真的。
明明大家相处得很开心。
我们一起炒股、训练、演戏。
两个月以来,任重在星火镇附近十公里范围内所做的一切并没有逃过中央监控的注视。
杀黄姓壮汉、帮助于烬母子、坐拥强权却放任那些顽皮的熊孩子在他的墙上乱涂乱画却并不计较、以采购之实行打劫之事、甚至他杀邢鸣灭林望队这件事本身,其实也是正义的。
任重浑身上下的每一个角度都在告诉所有人他是个好人。
这些马达福都知道。
在马潇凌也成为知情者后,马达福也都告诉了她。
她死死咬着牙关,直勾勾盯着任重,“你必须给我个解释,否则我真杀了你!”
任重耳中,杨炳忠疯狂点赞,“厉害!这演技绝了!好了,该我出场了。”
杨炳忠话音刚落,一台小型浮空艇便从潜艇建筑顶部飞出。
杨炳忠的出场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他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播出来,“本公司搬迁一事已经无可更改。但你们不用惊慌,在我的斡旋之下,只要星火镇能通过普查,顶多一个月后就会有家初创的资源回收公司前来接收星火镇的市场。那家新公司的规模和生产线水平虽然不如我,但他们准备执行20%的最高抽成,比我给的优惠更高。所以,我的离开对你们是好消息。你们只需要坚持一个月就行了。”
一个新的美丽谎言。
但马达福并未拆穿,因为在杨炳忠公开说这个话时,他又通过私讯告诉了马达福一件事。
为了顺利接收星火镇里的两万只“小白鼠”,孟都集团已经提前派遣出以荒人为狩猎对象的外聘拾荒者,正在小镇外巡睃。
商业协会那边为了应对可能的大量取脑需求,也增加了星火镇周边的猎杀者部署密度。
这是张绝子绝孙的天罗地网。
荒人的逃亡之路已经被堵死。
马达福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帮他杨炳忠巩固这根本站不住脚的谎言,这起码能给荒人们最后的安宁。
杨炳忠在私讯的最后一句里还如此说道:“这不就是马镇长你所追求的么?这是你的底线,对吧?”
果然,立马便有荒人激动的问马达福,“马镇长,杨总说的是真的吗?”
心乱如麻的马达福艰难点头,“是的。”
荒人们顿时陷入狂欢,甚至有人高呼杨总万岁。
“好了,公事说完,我还得再处理一件私事。”
杨炳忠微微一咧嘴,狞笑着。
下一刹那,第61天时,任重与他那场办公室密谋的立体投影画面,便在飞行器上的大功率投影仪和音响加持下,以巨幕立体电影的形式出现在了小镇上空。
“马潇凌确实漂亮,那身材那脸蛋……”
……
“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
“……当然是跟杨总您走啦!您才是我的伯乐。”
……
“我还有鞠清濛和自家小队里的两个女孩,她要我与她们断了联系。我……我做不到……”
……
“你和马潇凌走到哪步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
……
“我有一计,能让她不敢轻易对你下杀手。”
……
“……你不但可以在我身边当他打探我消息的内应,并且还承诺与马潇凌结婚……”
……
这段视频终于结束。
偌大的星火镇里一片死寂,鸦雀无声。
旋即,沸沸扬扬的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
不少人用愕然讶异,并带着几许平时完全不敢表露的玩味的目光看向马潇凌的背影。
这算什么?
公开处决?
“混蛋!”乌青着脸的马达福爆喝一声,抚额就要倒。
神情阴晴不定的书记官赶紧从旁扶住。
羞愤至极的马潇凌则是热血上涌,怒火被沸血席卷着直冲天灵盖。
她尖叫一声,“胡说八道!”
旋即,她再次举枪。
大枪枪尖电芒乍亮,就要往前直刺。
任重面露惊恐,
杨炳忠则是大喊道:“马潇凌你疯了吗!他现在是公民!真正的一级公民!哪怕只是一级,但也是公民!你个体制内的卫队长敢当着我的面公开杀他?你知道这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管他去死!大不了也当荒人!”
“马潇凌!住手!”
马达福挣脱书记官的搀扶,在下面爆喝出声。
围墙上与任重对峙的马潇凌的怒焰戛然而止,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杨炳忠得意大笑,“马达福,你现在是什么滋味?你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和我斗。你连你女儿都保不住,我手下一个小弟都能把你宝贝女儿给睡了,还白嫖,哈哈哈哈!”
“马达福你们父女俩,真是比我想的还蠢,真是马家人的耻辱。你生的女儿居然会相信爱情。看看她这伤心欲绝的模样,笑死我了。哈哈哈哈,我好多年没这么开心过了。”
瞧见马家父女颜面尽失的模样,杨炳忠心头说不出的舒爽。
这边,马潇凌以极慢的动作把枪背向身后,“任重!我给你最后的机会。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否则我……”
“够了!”
下面的马达福再度爆喝道。
马潇凌茫然回头,“爸?”
马达福怒指任重,“任重你个杂碎!从今往后,我和你不共戴天。我告诉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不了老子低头认错回马家去。别以为你成了公民我就真拿你没办法,你给我等着!女儿你下来,走!”
马潇凌再回头看向任重,沉吟两秒。
突然,她手中大枪横扫,闪电般击中任重头盔侧面。
嘭的一声巨响。
任重自墙头上往远处侧飞出去上百米,接连撞塌数栋白墙别墅。
下一刹那,颜面扫地的马达福父女扭头便走,不带丝毫停留。
从别墅废墟瓦砾中摇摇晃晃着重新站起来的任重甩甩头,看着父女俩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千头万绪。
最终,他只在心底默默念了一句。
谢谢。
谢谢老马你对我的最后的信任。
谢谢老马你最后的克制。
我知道你心里有一万个不解,但你依然配合着我完成了这场完美谢幕。
相信我,我会回来的。
我是个游走在时间缝隙里的人。
时间一定可以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
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会面对这种不被曾经志同道合的人理解和怨恨的滋味。
我必须学会换位思考。
我要去理解别人对我的仇恨,不能因此怨恨真正的自己人。
这一次,对不起,我真的会回来的。
要在这样的世界里成为革命者,我要面对的困难远比当年更大,我必须有更高的觉悟。
他很清楚。
这很可能不是自己第一次背叛自己人。
……
“杨总,马家人……”
回到杨炳忠身边,任重小心翼翼问道。
杨炳忠摆摆手,“无妨。马达福和他爹跟女儿脑子都有坑,脱离马家已经很多年了,哪是那么容易说回去就能回得去的。再说即便他们真回了,我也不是泥捏的。你只要好好跟着我,我自然会保你,不必担心。”
任重既忧又喜的说道:“嗯,多谢杨总。”
“任重,关于今天的搬迁,我对你有另外的安排。”
“杨总请说。”
……
许久后,杨炳忠拍拍任重肩膀,“你虽然只有三级实力,但我非常看好你的头脑。这次事情办妥,等到了铬碳镇。我会对你委以重任,并提供给你大量的资源扶持,帮助你以更快的速度成为四级职业者。”
任重激动至极地点头,“我死也要把事办好!”
这,才是杨炳忠今天导演出这场戏的另一重目的。
所谓的和平分手,并不足以让他对任重完全放心。
最好的办法当然让任重与马家父女彻底决裂,走向对立面。
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得到一个值得信任的新的心腹。
这样就非常好。
看看刚才马潇凌走人之前那种被玩弄了感情的怨妇模样。
啧啧。
如果是个寻常的荒人女子,并不会在乎这点区区名节,奔放起来说不好是谁玩谁。
但毫无疑问,马潇凌这妞心思单纯,真就给任重迷得神魂颠倒。
她真相信爱情。
那么,纯情的女子被当众说破她给个渣男玩弄了身心的事实,自然会羞愤至极,心里深处无法磨灭的怨恨。
好,非常好。
对付荒人有对付荒人的一套,对付公民却又有另一套。
我杨炳忠果然是个玩弄人心的好手,那么贵的管理学培训学费没白交。
……
镇府二楼会客室。
咔哒咔哒咔哒……
身穿战甲的马潇凌来回踱步,满面怒容。
马达福揉着太阳穴,“你别走来走去了,我头晕。”
“爸,我想不通。就算我不好杀他,我也不太想杀他,但就这么轻易放他走?不合适吧?”
马达福:“那反正他让我们父女俩丢了大脸,你这就去杀了他。我想法子保你,顶多只给你降低公民等级。”
“呃……其实也还好。我和他又没真发生什么,我气的不是杨炳忠发的那视频。我是气他怎么敢把我们耍得团团转。”
马达福摆摆手,“算了,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改变结局,鱼死网破又有什么意义呢?”
马潇凌:“我还是气不过。人怎么能卑鄙到这个地步。我更想不通,我非得要个解释,不然我觉都睡不好,能给自个活活气死。”
马达福沉吟许久,问道:“你觉得任重真是那种人?我看人的眼光真那么差?”
马潇凌大惊,“不是吧,都到这地步了,爸你还能自己开导自己帮他洗白?觉得他真另有什么安排?”
马达福:“但他确实也在帮我打探情报。虽然这些情报每次都没什么用。比如他本来不用告诉我紫晶矿业、孟都集团和杨炳忠的三方密谋,但他也提前给我说了。他的言行从来就不一致。”
马潇凌:“呃……”
“你再仔细回忆一下他和杨炳忠的交流。他和杨炳忠说,你要他和鞠清濛、郑甜和陈菡语三个女人断了关系。”
马潇凌嗬tui了一口,“臭不要脸。早知道他这么编排我,谁特么会陪他演戏。”
“但就在刚才杨炳忠播放视频时,鞠清濛给我发来了信息。她告诉我任重和她同睡一屋那么多天,俩人清清白白。”
马潇凌:“咦?!意思任重根本不好色!这也是他的戏?目的是什么?”
马达福:“两个意图。第一,给杨炳忠暴露一个并不存在的弱点,让杨炳忠更信任他。第二,早在他和杨炳忠谈话之前,就知道这个视频会被公之于众。他在扔出可以让我们产生联想的疑点。”
马潇凌:“但这说不过去吧?普查还是过不了,爸你的目的还是大不了,从结果上看,还是就便宜了他一人。就算他希望我们配合他,大可以提前告诉我们嘛。”
马达福摇头,“因为他找不到让我们配合他演戏的合理的动机,并且他编织来历,目的不明确的靠近我们,并最终抛弃星火镇也是客观事实。同时,他对你的演技不是很有信心,所以需要看到你真正的愤怒。”
马潇凌:“不是,我头好晕。我说老爸你们也活太累了。你们这些老银币……呃不是。”
马达福继续分析,似是在说服女儿,又似是在自我说服:“正是这个疑点,让我决定最后信他一次。”
马潇凌直抓头发,“那他到底要干嘛啊!意义在哪?我想不出来啊!”
马达福也差不多,因为他也想不到任重这一系列操作的意义,明明什么都改变不了。
“烦死了,不管,我还是想好好揍他一顿出出气。”
马潇凌猛一拍桌,打碎了马达福的实木茶桌,自顾自的走了人。
她却并没真去星火资源堵人,而是回了自己房间。
……
伴随轰隆隆的巨响响彻狂野,星火资源的潜艇建筑缓缓升空。
这建筑打从一开始,就是个大型飞行器。
已提前带领车队行出星火镇近十公里的任重回头望着潜艇飞行器,转身,对身边的唐姝影和江开说道:“唐姐,江哥,杨总出发了,我们也走吧。”
唐姝影笑了笑,“任重你是我们地面部队的指挥。在任务结束之前,直接叫我们的名字吧。我们的任务非常重要,必须听从老板的吩咐,严格执行上下级明确的军事化管理。”
任重点头:“那就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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