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的时间越长,金睛子的心就坠得越深。
“我知道你为什么去查卷,我知道你想确证什么。”骊渊主部的语气有些故作轻松的味道,“你钻得太深,发现的太多,再这样下去,难免就要成为下一个夕还主部。”
金睛子知道主部在说什么。主部是在承认,怀瑜的名额果然是被顶替的,夕还主部的死果然是被蓄意策划的,而这些事涉及到的,都是城府中不为人知的阴暗面,是权钱交易,是贪污腐败,是党同伐异,是官官相护。主部是在说,这些东西她不该去碰,为此他甚至可以特意去找一个职位把金睛子调走——是调走还是赶走?
莫非骊渊主部真的是这一切的参与者吗?金睛子不禁产生了这种想法。只不过,他还保留了一点道心,不愿杀她而让自己的手上沾血,所以才采取了升调这种方式吗……
她看向骊渊主部的目光变得疑虑重重。
骊渊主部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怀疑,笑道:“怎么?你怀疑我和那些人同流合污?我不是。”
金睛子不加掩饰地看向骊渊主部的眼睛,骊渊主部也不加掩饰地看向她的。“我不是。”他轻轻地又重复了一遍。
金睛子愿意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可我不想走。”她莫名有种想哭的冲动,“骊渊主部,你自己知道的,难道不比我多吗?你让我离开,你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呢?”
“因为我在视而不见,而你在深究。”骊渊主部叹了口气,“知道吗?他们不怕你知道的多,就算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要没有人愿意捅破,就对他们构不成威胁。他们怕什么?怕你拼命往下查,怕你自居正义,要毁了他们的苦心经营。夕还主部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他们之间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知道吗?”
最后一句话让金睛子直感到后背发毛。“可是,可是我也并没有‘拼命往下查’。”她试着辩解,“我……我知道这些东西很危险,现在的我是没办法应付的,第一次去踏月仙观查卷的时候,我只是以为试卷搞错了,并不知道这件事竟和……和杀死夕还主部的那些人有关……”
“你是不是不重要,他们觉得你是。”
“所以就逼着我离开?”金睛子的声音忽然强硬。
“这是保全你最好的方法。”
金睛子只觉怒从心起,她逼视着骊渊主部,大声道:“保全我?主部,我对你的好意感激不尽,但你怎么能就这么自说自话地确定我需要被保全?如果我就是笃定了要查下去,笃定了就算赔上性命也在所不辞,你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世界上无能为力的事情难道还不够多吗?主部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口中不必要的保全保全,世界上才会多那么多无奈?你自己屈服了,就要逼着我也一起屈服吗!”
话毕她自知失言,转而又道歉道:“……还请主部见谅,是我失言了。无论如何,主部为我做了这许多,我都感念在心的。”
“可是,金睛子,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的无奈,从古到今。”骊渊主部的目光渐渐失焦,他望向远方的黛落山与天空,声音也低沉下来,像是自语,“我屈服了吗?我在逼你一起屈服吗?或许吧……可除此之外又有什么选择呢?从古到今,人们不就是这样沉默着活下来的吗……”
不是的。金睛子在心里说。不是的。
她一时想不到什么慷慨的陈词来反驳骊渊主部的说法,但她知道不是这样的。沉默,是活不下来的。
但是发声者难道就能活下来吗……
“你知道辞约真人为什么放弃了研究战争吗?”骊渊主部忽然说。
金睛子摇摇头:“碑诔缺损了,我查不到别的记录。”
“你查不到?正常。他的事情在当时一直被人们讳莫如深,自然没什么人敢记录真相。时间久了以后,又没有人关心此事了。不过我恰好在任载录堂堂主期间接触过一些资料,因此可以把这段缺失的故事告诉你:辞约真人是受胁迫的。他对战争的研究牵涉到了当时数股势力的利益,但他一直都顶着各方面的压力坚持研究。直到有一天他的儿子被杀,为了保护自己其他的家人,辞约真人被迫归隐,归隐后不久他死于丹炉爆炸,至今我们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不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说完后骊渊主部静静地注视着金睛子,那眼神好像是在说:辞约真人尚且如此,你若走上同一条路,又会怎么样呢?
金睛子则呆呆地回头注视着石碑残损的一角。受胁迫而终止研究,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去,这就是辞约真人全部的故事吗?
她看着石碑残角的裂痕,不知怎的想起自己的剑来。她想起自己在江畔与凌正道君的对话,自己当时是多么义正辞严地坚持着所谓正道,结果呢?通明剑不是断了吗?
一想到这里一种淡淡的悲哀就侵扰上心头,那悲哀很淡很淡,却如膝弯处的轻轻一击,会让人一下子跪倒在地。
通明剑不是断了吗?想到这里,所有故作倔强的反驳就尽数瘫软了。
“什么时候去办公室收拾一下东西,就休假去吧。你升迁了,多好的事,大家都会为你高兴的。”骊渊主部又恢复了温和的微笑,仿佛一直以来他在说的都仅仅是金睛子升迁的事。
金睛子轻轻嗯了一声。
骊渊主部顿了顿,见金睛子低着头没有再说什么,便告辞离去了。而金睛子茫然地在原地呆立许久,忽而抬首,只见黯淡的群星零落散布在远天。金睛子曾经不止一次地在乌河城抬头欣赏星空,不止一次感叹在地处高原的乌河城,星空也比别处更加璀璨。然而这一天她却忽然注意到,群星再璀璨也不过是那么小那么小的光点,即便以亿万的数量级簇拥在一起,也无法使黑夜变成白昼。
星星在视线中变得模糊,金睛子擦了擦眼睛,离开了那方破损的圆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