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无绪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已过而立的他平静地拾起自己摔落在地的发冠,重施了一礼:“父亲,儿子回来了。”
段清辉呵呵冷笑:“儿子?我怎么不记得我养过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白眼狼呢?”
那天段无绪险些被父亲剔出族谱,经母亲杨氏和妻子容氏苦苦哀求,此事才终于作罢。当晚杨氏看着自己已分别数年的长子,颤声劝道:“无绪啊,你这回确实做得过分了。那陆学士再怎么不对,到底也是自己人。他和你父亲合力将你调回京,你怎么一回京就参了他一本呢?”段无绪安慰般地说:“母亲,儿子心里有分寸。”杨氏叹了一口气:“你有分寸。你从小就有分寸。”
段无绪十岁那年,陆学士还不是陆学士,只是无数来京求功名的寒士中的一个。他披挂着弯弯绕绕的姻亲关系,往段府送冰炭。不久他得居京职,其子陆闻则静悄悄地出现在了段家的族学。
段无绪隐约知道陆闻的来历,他从小就反感官场上的钱权交易,因此并不待见陆闻。陆闻其人又见识颇短,性情顽劣,如此段无绪对他的反感就愈演愈烈。那时候的段无绪正处于一个极为理想化的年纪,他看不惯陆闻的恶劣,正如看不惯父亲的八面玲珑,看不惯陆升也就是后来的陆学士每每来段家送冰炭的奉承模样。好友刘承同是性情中人,两人小小年纪就开始一道愤世嫉俗,自居正直,尤其是后来陆升借踩了参知政事一脚而升迁的时候。
那参知政事副宰相正是刘承之父。彼时段无绪十三岁,在从刘承那里得到消息后愤愤然回家,正好在二门前撞见朝外走去的父亲。他快步上前,草草施了一礼:“父亲,孩儿不明白……”语气生硬。
段清辉疑惑:“怎么?”
“那陆升弹劾刘副宰相而得以升官,难道不是父亲你……”他瞪视着父亲,“孩儿不明白,刘家和我们家不是世交吗?怎么能,怎么能……”
段清辉并不计较他的无礼,也并未辩白,只是淡淡地说:“无绪,你迟早该懂。刘家权势太盛,皇上早存了打压的意思。就算不是陆大人,也会有其他人借这股东风……”段无绪握紧了拳头:“那陆升学识仅堪堪过得去,只会玩弄权术,陆闻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怎么就这么抬举!”段清辉面色一沉,却也不发作,只又说了一句:“无绪,你十三岁了,迟早该懂。”
翌日族学里,坐在门边的陆闻一大早又开始和几个一贯不学无术的家伙四海八荒地扯皮,一条腿从课桌下边一直伸到门口。许是因为父亲近得升迁,他谈笑更肆意了些。段无绪冷眼看着。此时弟弟段无甚忽抱着砚台急急地冲了进来。陆闻瞥了一眼,倒也不收脚,笑盈盈地看着段无甚从他的脚上绊了过去,怀里的砚台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段无甚一见自己的砚台摔成了这样,“哇”的一声就哭了。鬼使神差地,段无绪板着脸走了过去,对着陆闻的脸就是一拳。一直到三叔段清流赶来,打在一起的段无绪和陆闻才终于得以被拆开。
父亲下朝后亲自把段无绪给揍了一顿。
后来段无绪和陆闻彼此道了歉,后来段无绪对刘承说,他想通了。
他现在对付不了那些不正之人,不代表以后不行。他与刘承相对发誓,日后考取功名,必要做一个名垂千古的清官。
十年寒窗。
段无绪与刘承双双高中,皆得京官。段无绪二十三岁,娶妻容氏,年末得一女,名真。
段无绪在吏部任职,工作关乎官职升降,品级虽不高,却是公认的肥差。段无绪一切秉公,不奉承上级,不结交心术不正的同僚,不收受贿赂。因官职不高,背后又站着段家,倒也无人对他说什么。他想,做一个清官好像也不很难。
父亲见他如此,只是摇摇头。
段无绪二十六岁,职位略升,仍在吏部供职。陆闻当年科举不第,是年终于入仕。段无绪猜得到这背后的弯弯绕绕,他发出一声不屑的轻哼。
段无绪二十七岁,刘承得升,官过无绪。陆闻得升,官同无绪。
段无绪二十八岁,以确凿证据弹劾吏部侍郎,上嘉其清正,使拜侍郎。
他邀刘承喝酒。刘承与他这些年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难得一聚,段无绪喝得半醉,喃喃地说:“承啊,当年我们相约要做名垂千古的清官,现在看来,不会太远了呢。”刘承叹道:“你啊就是太天真……”段无绪说:“天子圣明,谁清廉谁贪污不是一眼便知?”刘承又喝了一口酒:“不是我说你,你弹劾盛侍郎能有如此成效,实属侥幸。他当年阻挠皇上立后,皇上早对他心生不满。贪污什么的,其实谁不知道谁啊,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你恰好给了证据,皇上就也顺台阶下把他给贬了呗。”段无绪说:“不是这样的。”刘承叹道:“你这回拜了侍郎,和当年陆升弹劾家父上位,又有何异呢?其实一切到底还是看皇上的……”段无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勉强咽下了嘴里的一口酒。
回府后,容氏为他端来醒酒汤。段无绪边啜饮边听得妻子说:“夫君这回官拜侍郎,不同往日了。以后莫要再像以前那样到处开罪人……”段无绪放下碗,看着她。容氏说:“……夫君,水至清则无鱼。”
段无绪突然感到有些孤独。
段无绪二十九岁,遭弹劾。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上震怒,使左迁陵州。
临走前,父亲还对他说:“这些年来我提醒过你多少次都是徒劳,希望这次谪迁,能让你清醒起来。”
他清醒吗?不清醒吗?清醒吗?不清醒吗……
前往陵州的马车上,段无绪不住地想。他想到如今炙手可热的陆升,想到在族学里学业稀松,如今却官居他上的陆闻,也想到刘承,想到数年前的自己——那时候自己还觉得做一个清官不很难。
陵州已至。段无绪携妻女在这片不算肥沃的土地上暂且安顿了下来。这里的生活远不如段府精致,段无绪日后每每回忆起来,却觉得这才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无人管束,无人非议,妻女相伴,岁月静好。他治洪水,监土木,安百姓,声名远扬,政绩斐然。第二年得子段明决后不久,他无意间听一地方乡绅赞他说“比以前那个陆通判好得多”,打听一下很快就得知,陆升投奔段家前正是在陵州任职。
无论是任通判的时候还是后来任学士的时候,陆升在民间的评价一直都很糟糕。段无绪在京期间就多次动过扳倒他的念头,但一顾及父亲脸面,不好轻举妄动,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自己说话不够分量,恐做无用功。如今身在陵州,倒轻易收集到了早年陆升道德败坏的一系列证据。从强抢民女到贪污公款,若是从严惩治,免他的官都不是没有可能。段无绪暗暗筹划着。
两年后的一封家书打破了段无绪平静的生活。信是父亲写来的,大意就是皇上有意变法,今朝堂上有新旧两派,党争正酣。段家属旧派,段清辉意图将段无绪调回京助阵。段无绪别无选择,年末回京,任礼部侍郎。然而他在返京的头一个时辰,就被父亲当众扇了一个耳光。原因是他一回京就参了陆升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