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乌云密布,像是有一个巨大的黑色漏斗浮在英伦三岛上空,自爱尔兰往北海方向缓缓移动着,鲸吞掉沿途的所有阳光。
利文斯通图书馆顶楼,乍然起势的狂风吹落了红木窗的支架,气流瞬间灌满了上下两个旋梯相连的馆阁,复古的白纱帘子像玛莲娜·梦露的裙摆一样飘起……那些摊开在桌子上的古籍文献印本仿佛都活过来了,全力发出“哗啦啦”的翻页声以表达被束之高阁的不满。
阿尔伯特略显吃力地站了起来,拄着手杖迎风走去,但另一个人影抢在他前面,动作敏捷地关上了所有窗户,连插销都摁紧了。“见鬼……塞巴斯蒂安呢?被风吹到孟加拉湾去了?”
“我给了他3个小时假期,他高兴地去了台球俱乐部。”阿尔伯特头也不抬地回到座位上。“你来图书馆干什么?”
“办公室找不到你,我就猜到你在这儿。”教务长把一叠文件撂在桌子上,松了松领带。“真是爆炸性的新闻……我还以为圣诞节前那三起谋杀案就这样沉下去了,没想到美国佬的调查出现进展不说还有意外收获。”
“你相信他们的重大发现和组织‘灰烬天堂’有关?”
邓普斯点头,“从他们透露的信息来说,可能性极高……你不也相信么?所以才来这堆发霉的书里面找线索。”
他顺着书桌看了看,《北海残卷》《马恩残卷》《欧陆战争异闻史》……这些印本的原件保存状况相当完好,肉眼辨识度高达95%,远非封存在陶坛中近20个世纪的《死海古卷》可比。
“雨果·德·帕英?那位创立圣殿骑士团的法国贵族?”
邓普斯拿起那本《雨果·德·帕英行传》,随手翻了翻,里面用法语记载了11到12世纪和雨果本人相关的奇闻异事,他之所以能提起兴趣只因为其涉及到学院建立初期的秘史……富可敌国的圣殿骑士团毁灭于1307年的“黑色星期五”,法国境内几乎所有的成员都死于审判和火刑,其余一部分成员投入了苏格兰国王罗伯特麾下……这是众所周知的部分,但鲜有人知晓这些残余势力带着提前转移好的财产宝藏,最终于三十年后的英法百年战争时期来到曾给予雨果·德·帕英大量帮助的英格兰,在此秘密创立了一个新的宗派——神圣觅理宗。
他合上书,摇了摇头,时至今日,仍有人在寻找圣殿骑士团宝藏的下落,但他们永远都猜不到这些财富早就被用来建立了一个新的势力,而且发展成了隐藏在浮世之下的庞然巨物,历史往往就是这样的出人意料。
“你过来是和我说这个的?还是特地来关窗户?”阿尔伯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差点忘了问,美国那边同意进行情报共享,但要求由双方教会的现代派进行接洽。”邓普斯面露疑惑。“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教会中的‘现代派’是什么?”
“哦,”阿尔伯特平淡地说。“指的是不信教群体。”
邓普斯张嘴愣了好几秒。“……你是说无神论者?”
“No,无神论者享受不到教会内部的津贴和待遇,所以当教会中的一些人不信神之后就会改称现代派。”
“教会留着他们就是为了做这些事?”
“当然不是……还有更多。”阿尔伯特看了他一眼,继续阅读文件。“……在竞技场受伤的那几个孩子状况怎么样了。”
“早上就全部出院了,毕竟最严重的也不过骨头错位和脑震荡。”邓普斯耸了耸肩。“昨晚的比赛挺精彩的,当然也有不少人觉得那是场闹剧。”
“但索利雅的评价一直很稳定。”
“何止稳定,校论坛有人把她15岁就被STC破格录取的事情翻了出来,现在已经彻底成了一年级的偶像人物。学生会之类的所有学生组织都向她抛出了橄榄枝,许诺去了就可以当会长……但她什么都没加入。”
“明智的决定,她需要成为精神的领袖,而非权力上的领导者。”
“她正顺着你的构想一步步向前走,我只是担心她承受不住与之相对的压力。”
“她能做到。”阿尔伯特简短而坚定地说。
邓普斯注视着他,在涉及到某些问题的时候院长大人会变得极度铁腕,完全不像那个自己认识二十多年的老友,就像背后有一个强有力的理由在鞭促着他,仿佛另一个“索利雅”……可少女是为了复仇,阿尔伯特的理由又会是什么呢?
“我说……工作结束后去喝一杯怎么样?”
阿尔伯特从书堆里抬起头,皱眉看向邓普斯,后者意识到说话的时机不太恰当,赶忙解释。“我的意思是适当放松能调节情绪……你看,自从升职之后我们基本没有去过这种地方……还记得大学那时候么,你、我、薇薇安和……”
说到这里他突然卡住了,舌头像打了结,只好看着窗外摇晃的树梢。“……阿尔伯特,雨季就要来了。”
阿尔伯特继续沉默着,就像进行了一个漫长的思考,直到阴云彻底遮蔽了阳光,他看了眼远处,忽然间握住手杖。
“你去哪?”邓普斯吃惊。
“去完成我的工作。”院长大人头也不回地说。
“那这些书怎么办?该放到什么地方?”他傻眼了。
“帮我放回原位,谢谢。”
“……嘿!美国那边说我们可以派出专员参与清剿,这个名额是给……”
教务长的声调再高也无济于事,阿尔伯特麻利地取下自己的黑色ID卡,把他的呼喊关在自动门后面。
.
.
此时,体育馆的训练室中,被院长大人寄予厚望的少女正静立在一个木人桩前,微黄灯光把她的皮肤映成了小麦色。她闭着眼睛,缓缓调整呼吸频率,直到融进了墙外的风声鹤唳。
突然,一根木头“手臂”向她挥过来,这座木人桩是可活动性的,从上到下分为五段,内部有钢条作为串联轴心,刚刚一瞬间少女已经出手了,中轮被推着旋转一圈,只是她动作太快,以至于像是木人桩主动发起了攻击。
索利雅用掌侧阻停了木臂,紧接着继续击打更多的凸起,手脚并用,直到五个木轮全部旋转了起来……昨晚与所罗门小队交手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闪回,每一次攻防如同现实般清晰可触,她逼迫自己每次都要更快一分,如此的循环往复,木轮也旋转得越来越快,直至从侧面看木桩上像长满了“刺”,而这所有的刺正疯狂向她涌来,到了“百臂或千手不能防”的地步。
她急撤两步拉开了与木人桩的距离,但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抓起道具架上的十字大剑直击长空,紧接着是双刀,单手锤,长柄斧……任一所罗门队员在场都会惊掉下巴,少女对这些武器的掌控度高得惊人,发力点堪称完美,仿佛两次交手就足够让她牢记并熟稔所有的技巧。
最后,赤红的枪矛被握在手心,索利雅只凭本能地舞动着,无招无式,直刺横挥,落似游龙戏渊,升如贯星飞鸿……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高速转动的木人桩刚好停下,而枪尖指着它的心脏,不偏不倚。
少女卸力吐息,热汗蒸腾而起,浸湿了黑色速干服。
就在这时,训练室响起零碎的鼓掌声。
“Who!”她浑身再度紧绷,枪尖猛然调转了方向,指向训练室的门口。“楚?”
索利雅收回武器,而对面的楚正凌已经条件反射高举双手,要不是熟人就跪地求饶了。“好汉饶命!Nora他们临时说到图书馆集合,但联系不上你,就派我过来了。”
“抱歉,手机放在了外面。”索利雅把枪矛放回道具架,用毛巾擦汗。“……你看了多长时间。”
“呃我一开门就看到你拿着……”
索利雅听完捋了捋粘并的额发,用以掩饰脸上的不自然。“走吧,我先去沐浴。”
“等等。”
少女不明所以地回头,只看见男生的目光在训练室的器械上跳跃。楚正凌挠着头,宛如心虚般地对着她尬笑。“……你平时都会在这训练吗?”
“嗯。”
“训练室要收费么?”
“不用。”
“啊,那挺好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楚正凌开始没天没地地侃了起来,经典的顾左右而言他,但半天少女都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看着,像是等待什么。
楚正凌装不下去了,经过昨晚那场战斗以后,他回去想了很多,也没悟出什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种被肯定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干掉蓝毛哥纯属巧合,那如果能变更强一点呢?是不是就能有用一点。
“只要你愿意,任何事情都来还得及。”费舍尔的话响了起来。
可是看了少女的表演以后,他又忍不住想退缩了。开玩笑……自己真的能变成索利雅那样帅气的人么?就算他拿着那根长枪,大概也像瓜田里刺猹的闰土吧?
“你可以帮我么?教我怎么去……战斗。”
他还是决定说出来,为了减少羞涩感特地换成了英语,但即使如此,最后一个单词“fight”也花了很久才憋出来。
索利雅看着努力挺直腰板的男生,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着门口走去。就在楚正凌开始泄气的时候,少女却突然折返伸手将他推倒在地。
“嘿!”楚正凌感觉屁股差点裂开。
“你的站姿完全不对,要两腿站开然后降低重心,才不会轻易失去平衡。”索利雅忍着笑,弯腰伸出了手。“再来试一次吧。”
楚正凌呆呆地仰视她,过了一小会,苦笑着搭上她的手腕。“好吧……队长。”
.
.
图书馆公共阅览室,短发女生戴着耳机趴在一个花花绿绿的桌游盒上,座位旁边的男生靠着一把黑伞,正在翻阅一本厚得惊人的《波象体研究史》,这种纯理论都能颠覆科学界的东西在这里居然只是公共读物,只是不允许外借。
时间还是下午,玻璃窗外天色已经灰暗,低压闷得人喘不过气。图书馆亮起了灯,翟秋和却放下手中图书,倒不是他被复杂内容劝退——只是右耳的疼痛又来了。
他揉了揉耳朵,没有任何作用,这股若隐若现的痛感像从脑髓里传出,只要到下雨天就会如影随形,无法触碰,无法愈合……有时候他会觉得不是真的疼痛,而是一种俗称PTSD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触发的条件就是下雨。
有医生说勇敢地正视问题可以治疗PTSD,但在那个遥远的雨夜发生了什么……除了不时出现的梦,他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他发愣时,天空电光闪过,数秒后轰隆隆的雷声吵醒了Nora。“索利雅……他们来了没?”
“没有。”
“诶,好无聊……没有4个人根本不能开玩嘛!”
翟秋和看着她抱着桌游盒嚷嚷,今天他们一起过来图书馆是因为之前在游乐园的时候,他答应了帮女生补习上学期挂掉的课程……当时要去吃晚餐的时候Nora还凑上来反复确认,翟秋和觉得也许是留级给她的刺激过大,以至于下决心想认真学习,自己也应该力尽所能,甚至针对课程准备了教案。
但到了图书馆画风就不太对劲了起来,刚坐下Nora掏出手机就开玩,没有表现出丝毫学习的想法……直到现在变成了《大富翁》4等2。
他假装看书,悄悄叹了口气。
“又开始疼了么?”
翟秋和一愣,他不记得有和女生说过这件事。
“你有说过啊,在十字街教堂的时候,那天雨还蛮大的。”Nora摸过来戳了戳他的耳廓。“你还说这是在一个雨天留下的后遗症。”
“但我记不起来怎么弄的了。”翟秋和说。
“想不起来就算了咯。”Nora洒脱一笑。“过去就过去了,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吧。”
说完她站了起来,跳到翟秋和身后,把一只耳机塞到他耳朵里,手机里播放着陈奕迅的《爱情转移》,女孩一边帮他按摩耳后一边轻轻哼着歌:“回忆是抓不到的月光握紧就变黑暗……”
.
.
郊外餐厅的啤酒坊中,穿着女仆裙装的女服务生们忍受着熏人的酒气,挨个把醉倒的男女扶进休息室,本来啤酒坊不会有这么多烂醉如泥的客人,只是黑压压的乌云把人圈留于此,在这种氛围下很多小酌慢慢就变成了开怀畅饮。当然,她们是按销量计算薪酬,这对于生意来说是好事……只要不把污物吐她们一身的话。
“这位先生,我带您去休息室。”两位女服务生一左一右扶起一个看似清醒的男人,账单上显示他已经喝下了别人好几倍的量,无限逼近酒精中毒,经理不希望出现意外事件,命令她们强制带离。
男人也不挣扎,相反在年轻女孩们的簇拥下还露出享受的表情,就差借着酒劲动手动脚了,遭到经理的一阵嫌恶。
就在这时,他口袋中的手机响了起来,发出了信息提示音,男人居然还有意识翻找查看,经理意识到了不对,他见过的酒鬼足够从白金汉宫排到香榭丽舍,他们绝大多数喝醉后连厕所和厨房都分不清,怎么可能还有认知去阅读消息?
但账单是实打实的,而且他亲眼看着这家伙一杯接一杯灌了下去,不可能有错。
还没等他找到合理解释,就先听到了女服务生的惊呼,经理匆忙推开她们,却迎头撞到了男人的胸肌上,像撞上了一堵墙。
“买单。”一张信用卡伸到他面前。
经理不敢怠慢,刷过POS机后恭敬地双手递还,他也不敢询问什么样的消息可以扫清血管里的酒精……刚刚那个眼神际会的瞬间,让他感觉被一把马格南左轮枪抵着脑袋。
客人中忽然爆发阵阵欢呼,原来是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下,雨点密到聚成一片片白雾般的雨幕,男人推开店门径直走了出去,就像外面真的只是起雾了一样。
“费舍尔·史密斯……”
经理默念着信用卡上的签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如同孤独出征的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