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轮最底下的座舱门被用力关闭上,电动机“嗡嗡”启动,在机械结构的运转下轮毂开始旋转,带着座舱缓缓朝天空爬升。
随着高度增加,视野范围越来越广,包裹着游乐园的钢筋混凝土丛林逐渐揭下面纱,楚正凌将目光从地面拉回,一言不发地眺望着远方。
“想家了?还是有什么感触?”
“不……”楚正凌面露悲伤。“我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居然是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叔一起坐摩天轮。”
对面座位上的费舍尔略表遗憾。“我第一次坐这玩意还是和初恋女友,那时候还没分开,我们花了30分钟在泰晤士河旁的‘伦敦眼’上唱歌、拥抱、接吻……停在最高处的时候好像整个伦敦都匍匐在我脚下。”
“你怀念青春找我坐什么摩天轮?性取向改变啦?”楚正凌没好气地说。
对于他的吐槽,费舍尔笑出了声。“我只是想单独和你说些事,而且恰巧需要一个封闭的空间。”
“这么神秘?难道是组织上有什么任务要交给我?”楚正凌一秒代入了影视里的谍战剧情。
“NoNo……”他直摇头。
“你倒是说事儿啊,我可不想跟个老男人再坐一圈!”
可眼下费舍尔却磨叽了起来。“老实说,我不太愿意和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进行什么深入谈话,你们就像一个矛盾集合体,身体强韧但精神脆弱,盲目乐观但又易遭打击,我担心哪句话会挑动你纤细敏感的神经……即使你不是个正常的人。”
“呸呸呸!你才不是正常人,我很正常好么?”楚正凌翻了个白眼。“再说你不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咋地,过河拆桥是吧?”
“……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我曾经也是这样一个热血又忧伤的少年。”费舍尔深沉地点头。“那我就直说了,我给你带来了你母亲的新年礼物。”
“就这点事儿啊,还有怎么到现在才拿出来。”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他的演技终究有些拙劣,为了不露馅他一下子跳了起来,表现出不满的样子。但费舍尔只拿出一个信封,就像索利雅第二次见到他时那样。
“什么东西,压岁钱?”楚正凌隔着信封捏到了类似纸质的东西,而且有好几张。
“我看过了,是照片。”
楚正凌拆开信封后愣了一下,里面的确是相片,但却是他的相片……大概十四五岁的他和好几个同学坐在体育场边歇息,他翻到背面,印戳上显示拍摄于2014年,那时候他才上初中二年级。
“我喜欢这一张,眼神不错。”费舍尔抽出。
楚正凌接过来,照片中的他可能是刚刚结束运动,汗液把那一头受非主流文化影响颇深的长发粘在了一起……他没有觉察到十几米外有个叫妈妈的女人正在给自己拍照,而是斜着眼不知道在看谁,嘴皮拉扯着,眼里却毫无笑意,甚至看着有些陌生和寒冷。
“真傻逼啊。”楚正凌说。
“不怪你,她虽然远远拍了照片,但应该没有和你正面接触,至于原因……有些复杂。”
“我是说这杀马特发型看着真傻逼啊,偏偏当时就觉得炫酷到家了。”楚正凌抬头静静看他。“什么原因?”
费舍尔挠了挠头,如果在密封空间里抽烟不是作死行为他早就点上了。这就是他讨厌和这些半大孩子打交道的原因,这个年龄段的思维总让他感到无比棘手。
“你知道么,索利雅曾经救过我,就在十字街的教堂顶,还有翟哥和Nora姐……其实我这样的人不该和他们有什么交集,我什么都不会,也什么忙都帮不上。尽管如此他们也一直都很照顾我,甚至会替我出头,为了一些无聊的自尊心去跟别人约架决斗。”楚正凌凝视着地面长椅上的少女,像玻璃上的一抹朱砂。“他们都是好人,但我知道,他们之所以会这样做只因为每个人都是强者……这是强者对弱者的同情,是掩饰了施舍的怜悯。”
他的叙述像是在拨动一架布满灰尘的古琴,费舍尔眼中的焦点消失了,仿佛被拽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我有时在想,如果妈妈没有离开我……我失败的人生会不会变得有所不同?”
费舍尔心中震动,有人说眼睛是折射灵魂的镜子,而这双直视他的眼睛……好像那个印在照片上的死小孩又活了过来。
他沉默良久,直到停在最高点的吊舱开始向下旋转。“很抱歉听到这些,但我不能告诉你具体原因……但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故事。”
楚正凌蜷缩在座位上,说完刚刚那段话后他的心情有些压抑,也不太想听什么故事,但为了给费舍尔一个台阶下,还是点了点头。
“大卫王之子,所罗门王,一位以智慧著称的古代君主,《旧约·列王纪上》记载了一个他在位时期的故事……某一日,有两个妇人找到他,请求所罗门王作评判——原来两个妇人住在同一座房子中,其中一个生了孩子,另一个在3天后也生了孩子,房中没有其他的人。那后生的妇人睡觉时无意中压死了自己的孩子,便在半夜起身悄悄调换了两个婴儿。那先生的妇人要哺乳时发现怀中孩子死了,但经过仔细察看发现并非自己所生的那个,于是便开始和同屋的妇人争吵……一直到所罗门王面前,两个妇人都说活着的婴儿是自己的。”费舍尔站起身,看着天空。“由于没有第三者在场,无人能判断谁说的是真话,所罗门王听完争论后便命令卫兵将活着的孩子劈成两半,一半给先生的妇人,一半给后生的妇人。”
“这么简单粗暴……不能来个滴血认亲啥的?”尽管情绪低落,但楚正凌嘴上还是没忍住。
费舍尔不理睬他,自顾自地讲述。“听到王的裁决后,那后生的妇人同意了,但那先生的妇人却拦住了卫兵,哀求王将那活着的孩子判给对方,只要不伤害他的性命。最后,所罗门王认定了这位妇人才是孩子的生母,理由是只有真的母亲才不愿孩子受到伤害……即使代价是永远地失去他。”
费舍尔顿了顿。“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妈妈很爱你,但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母爱和其他感情并不同,世间一切的爱都在寻求相聚,只有母爱是为了分离。”
楚正凌傻眼了,他下意识只想找个地方静静消化一下。但费舍尔没给这个机会,继续喋喋不休。“你可能会疑惑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因为我曾经迷失过,是你的母亲开导了我,用她的耐心与智慧将我拉回正轨……的确,你的弱小不是你自己造成的,每个人从出生开始就踏上不是自主选择的舞台,拿着他人递上的剧本,但最终会成为谁还是要看你自己……只要你愿意,任何事情都来还得及。”
楚正凌的嘴一张一合,就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鱼,他还想问点什么,摩天轮却正好到站了,费舍尔啪地一声拧开舱门,一脚把他送到了地面。
“课外辅导已经结束,这次就不收费了。”费舍尔淡淡地说,反手关上舱门。
楚正凌焉了吧唧地走在游乐园中,宛如一只被水淋湿的小鸡仔,突如其来的信息量让他的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世界好似逐渐失去色彩,他抬起头,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从身边无意义地擦过,所有人的声音都好似电视机中刺耳的噪点。直到……
“Hi.”
没有疑问也不带关切,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索利雅从长椅上站起,平等地走到他面前……就像黑白纸上突然开出了番红色的高岭之花。
“嗨。”楚正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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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你们就在这里待到了现在?”Nora抱着一个纸桶,里面塞着一个超大型的棉花糖。
“是啊,但……”楚正凌百思不得其解,他和索利雅坐长椅上等啊等,连路边买的瑞士糖都快吃完了,也没见费舍尔从摩天轮上下来。
“我想,大概不用等了。”翟秋和看了眼手机,举到他们面前。“这是他十分钟前发的动态。”
屏幕上是一张自拍,费舍尔穿着晚礼服坐在衣香鬓影的酒会上,面前的瓷盘里分别盛放着只够耗子吃的鲟鱼子酱和撒满黑松露的牛排,旁边侍者推着鲜花小车,还有一个胸前异常壮观的美女正在举着香槟杯邀约。
“中国新年快乐!朋友们。”配图文字洋溢着喜气。
“这个老逼登。”楚正凌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什么时候走的不晓得打声招呼吗?”
“大概行程比较紧,而且有重要的事。”翟秋和指着图中费舍尔的领口。“他甚至没有换白衬衫的时间,而是直接把燕尾服套在了外面。”
“重要的事是指和辣妹一起共进晚餐么?”
“……可能吧。”翟秋和无言以对。
“看得我都饿了,”Nora啃一口棉花糖。“我查了附近有家正宗的中餐厅,据说有本市味道最好的火锅底料,待会我们去那吃饭怎么样?”
“这是否有点……”楚正凌挠头。
“我请客!”
“Goodidea!”
眼见着另外两个人也都没什么意见,Nora一拍手,提前就给餐厅打电话预约。打完电话楚正凌神头鬼脸地闪到她旁边,对着今天下午的进展旁击侧敲,一颗八婆的心再也绷不住了。Nora则丢下一句“等着”,跑到翟秋和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竟让一贯腰比铁杆直的翟秋和俯身和她耳语一番,还配合地频频点头。交流完后Nora回头对着楚正凌挤眉弄眼,什么都没说,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奶奶的……这就开始秀起来了?”
看见女孩在前面蹦蹦跳跳,身上的洛丽塔长裙上下起伏,楚正凌不自觉地露出“姨母般的微笑”……他忽然想通自己为什么喜欢撮合别人了,大概有些人看到光亮会苦恼坠夜缠身,但他属于另一种——他看见别人幸福自己也会觉得稍稍温暖。
“……索利雅。”
身着旗袍的少女闻声侧目,楚正凌却原地扭扭捏捏地不知道怎么开口,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直视了这对因光线不足而呈墨绿色的眼瞳。
“那个……我想问问,比赛从什么时候开始?”
“什么?”索利雅不解。
“就是那个……赫拉克的美德?”楚正凌的手指缠到了一块,声音像蚊子哼哼。“打群架这种事,不需要提前商量个战术么?”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楚正凌慌张地移开视线,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话题,简直是脑抽了。“就当我没……”
“是赫拉克勒斯的美德。”索利雅打断了他的话,露出了让人安心的笑容。“还剩12天,时间还来得及,一切从明天开始吧,今夜就留给欢愉之神……毕竟它是如此的值得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