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舍尔拎着大包小包的赘物直转三个街道,到一家“墨青阁”金字招牌前才停下,在这个偏僻的拐角属于年轻人的叽叽喳喳已经消失,只能隐约听见从店铺里传来婉约的黄梅戏腔。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费舍尔在跟着后面哼了几句,只是完全不在调上,他推门进店,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直冲脑门,旁边是《富春山居图》五个大字,还特地标注了“完整版,鉴定为真”……两边墙上挂的也全是重量级,囊括了七八个朝代的古画,什么出名招呼什么,就怕世界首富见这阵仗裤腰带也得抖三抖。
“Goodafternoon,Sir,CanI……”
一个戴眼镜的小老头走了过来,身披黄马褂脚踏黑布履,左手鸟笼右手里还盘着一对油光水亮的核桃,八旗子弟见这架势也得称一句地道儿……唯一不太对劲的是老头操着一口纯熟的英语,费舍尔作为母语者愣是听不出有什么瑕疵。
“客官是买啊,还是卖啊?”小老头见他不做声,绕着打量了几番,瞅见他手里的木盒先是露出一丝狐狸般的贪婪,动动鼻子又受惊了似得后撤。“……酥笏牌?你是谁?”
“以命换时之人。”
“费舍尔?”老头仔细地端详他的脸,灰眸里的震惊之色更甚了。“你……你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别跟见着鬼一样嚷嚷,太阳晒多了而已,显老。”费舍尔一屁股坐在紫檀椅子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不介意抽根烟吧?”
“抽吧抽吧,反正也没什么客人。”小老头手脚麻利地沏了一壶好茶,倒了两杯,把其中一杯移到他面前。“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怎么?是想家了还是独行侠当够了?”
费舍尔含糊地“嗯”了一声,懒得跟这个一无所知的老家伙解释太多。“顺道来看看,就当拜年了。”
“你个洋鬼子,哪有人大年初一给外人拜年?”小老头故作嗔态,但眉鬓还是透着喜气。“行了,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屁快放!”
费舍尔摆摆手,把那个镶玉镀金的木盒捧上桌子。“不急,先看看这个。”
“别介,你先说。”小老头一瞪眼,伸手按在盒子上。“这盖子一打开,我可就不好拒绝咯。”
“两件小事而已。”费舍尔也不卖关子了,把刚买的茶叶也摆上桌子。“帮我送个礼。”
“呦,真是稀奇,听说过借花献佛,还没听说借佛献花的。”他感兴趣地靠近。“给谁啊?”
“一个你能联系上,但我不知道在哪的人。”
小老头思考了一下,忽然脸色变了。“别开玩笑了费舍尔,你不会以为他愿意教那个红头发的女娃就代表原谅你了吧?你还年轻,要向前看,别被束缚在过去的影子里……永不再见对所有人都好。”
费舍尔没有反驳,只是默默把茶叶挪到一边。“……还有一件事,五年前我在这里买了件东西,忘了来取,应该还在吧?”
小老头怔了一下,随后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袋,急匆匆站起来,把门口的营业牌翻到“暂停营业”那一面。
“去年我清理仓库的时候死活想不起来是谁的货,又不敢乱扔,原来是你小子落下的!”
他迈入后堂,再出来的时候双手捧着一个形似“月光宝盒”的红匣子,屏息提气对着用力一吹,灰尘纷纷扬扬飘下。
费舍尔慢悠悠地放下茶杯,随手掰开木匣,从里面滚出了一张泛黄的卷轴,浸染着时光的痕迹。“假画贩子,也要点好东西镇店吧。”
“我可不敢拿它示人。”
小老头摊开卷轴——极简的线条,全方位的透视,以及精确到微米的数字,与挂在墙上的写意之作截然不同——因为这是一张工业设计图。
它没有任何艺术化的表达,却像个真正的艺术品……它是数个世纪以来机括技艺的结晶,即使尚沉睡在纸间墨里,也有肃杀之气游离扑面。
“组合式袖剑护腕,长约6.11英寸,重约1.09磅,可拆分为8个组件,弹簧机械控制,主武器袖剑位于手腕下方,上方则配有一柄钩刃,侧翼可同时发射两枝短弩箭,初速度约为……”
费舍尔朗读这篇洋洋洒洒的设计说明,想象着它能造成的破坏。“使用这个要切掉无名指么?”
“你的认知有点落后,从文艺复兴时期起不需要切指头了。”小老头把卷轴装回匣子,丢到他怀里。“提前说好,我这儿只卖图纸,可不管制造。”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认识一些专业人才。”
“有一点我倒好奇,以你的能力……还用得着这个?”
“总不能成天拿着玩具,怪麻烦的。”费舍尔掐灭纸烟,把匣子收了起来。“时间差不多了,还有帮小鬼头在等我……别忘了酥笏牌,托人从中国带过来花不少时间,保质期可能没有几天了。”
所谓酥笏牌不过是一种面食小吃,外面的木盒却实打实盛放过昂贵的拍卖品,只是被费舍尔顺手拿去当包装……估计他自己都想不到这都能被两个小毛贼给盯上。
小老头打开木盒里的塑料袋,本该片片排列的小吃却碎成了一堆芝麻酥饼屑。
“怎么回事?”费舍尔皱眉,他仔细回想了一下,只有买茶叶的时候离了手……怪不得刚刚Nora那个丫头把盒子递给他的时候感觉眼神有点躲闪。
“不碍事,不碍事……”小老头双眼放光,也不讲究,直接上手抓一把碎屑就放进嘴里,美滋滋地咀嚼几下后又灌了两口茶,砸吧着嘴,仿佛是什么极尽的唇舌享受。
“有那么好吃?”
“好吃,或者说味道没变,三四岁的时候妈妈经常会拉着板车带我到镇子里,路过有摊子每次都用油纸包上几块……过了几年,饥荒来了,妈妈饿死了,我就被亲戚带到了外地,现在尝这个味儿总感觉还能挨着她老人家。”
“像你这样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会想妈妈么?”
“什么混账话。”小老头淡淡地说。“那是最亲的人,孤清的时候谁不念着?”
费舍尔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起身。“再见了,林……不好意思,忘了你叫什么,以前彦也只和我提过一次,我记性不好。”
“夏洛克,夏洛克·林。”小老头平静地看着他。“这就是我唯一的名字。”
“再见了,夏洛克。”费舍尔指了指自己的口袋。“这东西制造出来后,我会再来的,在那之前好好活着吧,毕竟我需要一个退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