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总部,我们已经到达目标附近约10米处,无任何异常。”
碧波之下,两个墨汁般的小点游弋在“克拉肯”周围,像两只贴紧蓝鲸的磷虾。而在通讯频道中,路德维希的声音依旧冷静,他甚至没有上报刚刚遭遇的诡异现象,毕竟克拉肯岛和一个正常的岛屿生态并无不同,诸如鸟类、鱼、海浪拍击等等能造成奇怪声响的因素太多了,偶尔出现类似说话声属于正常范畴。
“很好,拿出你们携带的全自动取样机,贴附在外层的岩体上。”由于无法获取摄像机画面,格曼只能如同演习的那样下达指令。
路德维希用力拨开海藻朝前游动,视野变得极其狭小,藻区尽头是一排排依附泥土上下飘摇的绿色植物。他取下背后的折叠工兵铲,一铲又一铲地清理这些自然障碍,泥土裹挟着海草朝下掉落,像黑色的滚石瀑布。直到最后一挥,高碳钢材质的工兵铲像是插进了一堵墙,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呵……我有个疑问。”路德维希松开手,大口呼吸着,尽管他大学担任过板球队的投手,在水下进行这种体力运动还是很勉强。
“请说。”在着手处理海胆的玛利亚停止了动作。
“如果……这座岛是一个生物,那为什么它的外部会有岩石?”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直到亲手触碰了这一片坚硬才说出来。
“看来你们已经清理完淤泥了,非常好。”听闻进程推进,格曼高兴地插话。“因为那并不是‘岩石’,而是它钙质化的皮肤。”
“皮肤?”路德维希拔出工兵铲,触摸着被自己凿出的伤痕。
“停止活动一千年,表层的钙质化自然不可避免。”格曼像说了一件无比常见的事。“现在,开始作业吧。”
路德维希沉默了一会,把取样机勾爪式的底部抵在钙质层上,按下启动按钮,取样机的中心伸出一根手指粗细的钻头刺进“皮肤”,伴随着海水的搅动,钻头逐渐深入……猩红的血液从钻孔溢出,伴随着钙质层碎片以及无法分辨的软组织一起送进了保护罐里。
看到这一幕,他心底腾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不安,又像一种怜悯……有点可笑,仿佛这个堪比岛屿的庞然大物是个不会动的孩童,而自己是个握着冰冷手术刀的庸医。
怎么会有这种荒谬的感觉?路德维希比谁都困惑,要知道为了研究他曾面无表情地解剖过上千只活体动物,科学工作者理应抛弃多余的慈悲,难道是因为这只足够神秘和特殊自己就心怀不忍么?
但没时间等他多想,耳机里就传来玛利亚的询问。“英子呢?怎么很久都没听见她说话了。”
路德维希一愣,随后猛然察觉到不对劲,由于入水后两人一直心照不宣地协作,所以他潜意识认为宫崎英子就在附近某处徊游,但实际上从他清理淤泥开始就再没见到同行搭档的影子。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但频道里一直没有出现宫崎英子的回话,路德维希不再迟疑,立刻把取样机收纳进背包,朝着女人之前所处的方位游了过去。
潜水是最危险的运动之一,普通人在水下缺氧10分钟就会死亡,6分钟就会造成永久损伤,即使氧气充足,下潜过深会因压力导致耳膜和血管破裂,而上浮太快又会气体栓塞患上减压病……所以正规潜水作业永远是复数以上人员。路德维希深知其中危险,重新拔出工兵铲像割草一样切断纠缠的海藻,尽可能地提高搜寻效率。
“英子,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聞いたら答えてください!”
基督山号上,玛利亚副指挥的日语喊话回荡在监测站中,所有研究员都停止了手上动作。但即使是母语,宫崎英子也没有任何回应,无人知道在海平面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唯一的好消息是心跳信号还算正常,但也只是目前而已……联想到可能出现的最坏情况,卡尔站长狠狠薅下来了一小撮头发。
“找到了。”
不到三分钟,路德维希的声音就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即使是营救溺水的人,这么短的时间也有很大的生还希望,格曼在船上激动地跳了一下,宛如足球场上自己的主队打进了读秒绝杀。
只是有一点很奇怪,通讯频道的听众们都能感觉到,虽然男人的喘息声粗重,但情绪却异常地冷静,或者说平静。
“你找到英子了?她的状态怎么样?”
“不……不止是她……”路德维希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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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维希四肢僵硬地停滞在水中,就像忽然忘记怎么游动。
回忆像胶片电影般播放着,238个小时前,他乘船抵达了基督山号,随后数小时内,监测站捕捉到克拉肯第二个心脏开始搏动的信息,三天后,他和宫崎英子下潜进行采样的方案成功通过……在接下来的一百多个小时里,他不止一次想象着会在这个拒绝了机器窥视的海域里遇到什么,大型章鱼?已灭绝的海龙?抑或是遭受核辐射变异的怪兽哥斯拉?
“我看到了门!不……是宫殿……”
没错,一座波光粼粼的宫殿,坐落在岛屿的核心位置,难以用言喻形容的宏大与华丽,宛如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或者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海底圣城“拉莱耶”。
而宫崎英子就漂浮在这座宫殿敞开的大门前,头上扎紧的发髻已经散开,发丝如水草般流动。路德维希知道通讯频道为什么没有她的声音了,因为她已经丢弃了身上所有的设备,包括目镜和气瓶……自然的如同工作一天的白领回到家脱下了外衣一样。
像是感受到了另一个高级生物的出现,她回眸看了一眼,在不知名光源的照射下,路德维希看清楚了她眼里的陌生和警惕,但紧接着忽然又像认出了他,陌生和警惕瞬间被赤裸裸的欣喜冲散……路德维希怔住了,甚至有些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外表冷淡的女人,因为这份喜悦是如此的不加掩饰,纯真如白纸。
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宫崎英子已经游到了身边,他立刻反应过来摘下呼吸面罩想要戴到女人脸颊上,但宫崎英子如同鳗鱼从他手中滑溜走了,又折返回来绕着他转圈,看起来丝毫没有受到缺氧的限制。路德维希不得已只能重新带上面罩,向通讯频道喊话请求救援,但奇怪的是耳机里毫无回应,就像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都断开连接了一般。
路德维希检查身后的信号线,看不出来损坏,但无论怎么叫喊通讯频道都是一片死寂。眼下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其中的原因了,他放弃了呼救,转而再次试图抓住女人,但每次距离靠近一点宫崎英子都会加速游得更远,仿佛是在戏耍一只笨重的海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宫崎英子的缺氧时间已经到达了危险值,路德维希知道不能再犹豫下去了,他用尽最大的力气深吸了一口,然后解开安全扣,和女人一样把身上的所有设备丢在原处……除了那罐采集来的“血肉”。
抛开负重的路德维希速度快了一倍以上,但水下活动时间只剩下几分钟,还要同时抵抗海水将他向上推的压力。他不知道宫崎英子是遭遇了幻觉还是什么其他缘由才有如此反常举动,他现在心中只有两个念头——抓住宫崎英子,带着她上浮。
一场别开生面的追逐戏码在水下展开,女人的动作灵活得惊人,闪转腾挪,路德维希都怀疑她是吃下了“腮囊草”长出了鱼鳃才能在如此地不受影响……但最终雄性的肌肉力量占据了上风,在游过某个障碍物路德维希奋力一跃抓住她的脚踝,把这只“猎物”死死地攥在手心,纳入了绝对的控制。
宫崎英子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抵抗,回过头来直愣愣地看着他,目光里找不到敌意,只有纯粹的好奇。路德维希一刻都没有耽搁,立即朝着水面窜跃,但却忽然被一堵布满暗金纹路的铁壁挡住了……路德维希愣在原地,震惊地环视周围,心也同时像被丢弃的气瓶一样,缓缓沉入海底。
不知何时,他和宫崎英子已经越过了那扇门……抵达了宏伟的圣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