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办公室的窗帘拉开一角,清晨的亮光斜照了进来,外面天空阴沉。
红木办公桌上整齐地码放着文件夹和纸面报告,电脑正在重复播放某段手机拍摄的录像。戴着圆框眼镜的男人站在窗边,手上咖啡冒着热气,他身上是考究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衣领带笔挺,就像要去参加什么葬礼。
“昨晚的总收益已统计完毕,请问是否存入教育补助基金会?”助理在一旁毕恭毕敬地递上表单。
“全部存入,辛苦你了。”他放下咖啡,伸手在表单上签字。“圣诞快乐,安度因。”
“也祝您假期愉快,阿尔伯特先生。”助理安静地退出办公室。
阿尔伯特再度端起杯子,目光掠过哥特式和洛可可式建筑,掠过棕褐色的鹅卵石路,掠过三人高的大理石雕像……学生们基本都已归家,这使得学院看起来宛如一座中世纪的幽灵庄园,寂静而神秘。
忽然,他喝咖啡的动作停住了,图书馆和办公室之间的绿色草坪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位少女,一身素白色长裙,手捧紫色鸢尾花,挺拔的站姿比雕像更像雕像。
“已经来了么……”他略带感慨的自言自语,眼神浮落。
思考片刻后,阿尔伯特放下咖啡杯,拿起手杖,在胸口别上了一朵白色的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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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青葱般的手指划过光洁的碑面,如同触碰婴儿皮肤一样小心翼翼感受着那些凹下去的纹理。
“ISLEEPHERE,BUTI‘MSOMEWHEREELSE”(我长眠于此,但我已身在他处)——YAN.LING
“FORGIVEMEFORNEVERAGAINWAKINGUP”(原谅我不再醒来)——KEVIN.J.ANDERSON
“TELLMYSISTERTHATISTILLLOVEHERDEEPLY”(告诉我的妹妹,我仍然深爱着她)——CHANLOU.SU
……
……
那些幽默或严肃的男孩们,端庄或时髦的女孩们……与他们的笑容一起埋葬在黑色的墓碑下面,这个世界的辉煌和萧索再与他们无关,只剩矮矮的青草作伴。
“我回来了。”索利雅嘴唇微动,这一句话好像用了她全部的力量,漫长地足以穿越时光。
她把抽出手中的鸢尾花,放在每一块墓碑上。一、二……五,手中鲜花已尽。微风吹起她的裙角,高马尾随风飘动。她的表情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从远处看,好像整片天空的乌云都汇聚在了她的上空,其他地方晴艳万里,唯有此地泛着老照片一样的陈旧颜色。
“索利雅。”阿尔伯特轻声打破了这薄幕。“很高兴再见到你。”
“我也是,阿尔伯特……院长。”索利雅转身。
他眯着眼睛,两只手压在手杖上。少女褪下那些坚硬的保护壳后仍然像个孩子,看到那双眼睛之前甚至觉得她和当年一样柔弱。
不过昨晚之后很多人大概不这么想,她那堪称奇迹的表现和女王般的威压印在了观众的脑海里,现在学院论坛里关于她的话题就像在讨论一位众所周知的上古英雄。
“很抱歉以这种方式对你进行考验,”阿尔伯特低头看着墓碑。“但我们别无他法。新世纪以来教会在学院内已不再掌握绝对话语权,任何知晓秘密的家族或个人都能通过注资分享这份权力,他们最终成立了校董会,这是校董会的决议。”
“我明白。”索利雅点了点头。
“但你的表现非常好,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恭喜你。”阿尔伯特看着她。“其实权力的分化也未必是坏事,它带来了更加自由多样的风气,我很自豪管理一所多元化学院,任何学生我都一视同仁,无论富裕的、贫穷的、‘神选者’还是……普通人。”
索利雅无声地翘起嘴角,但却没有接上话题。“谢谢你把他们安葬在这里。”
“这是我为数不多能做的了。”阿尔伯特挺直身体。“这里位于图书收藏室和院长办公室后面,平时不开放,他们在这里不会被过多的打扰。”
“这样就好……他们必须被遗忘。”
阿尔伯特默然,这一幕无疑是沉重的,沉重到压得人喘不过气。让人想站在这进行长久的哀悼,可惜他的手机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抱歉,我的办公室有客人了。”阿尔伯特看了一眼后关上,“虽然不符合程序,但我希望你能明天出发去一趟中国,我们的成员在那里可能会遇到点小麻烦。当然你并未登录在案,你可以拒绝,这是你的权利。”
“我接受。”
“这意味着圣诞节你没办法在这所学院里度过了。”
“那就请告诉同工部……他们需要再找一个人来扮演圣诞老人。”
“圣诞老人?”阿尔伯特有些惊讶,“圣诞节学院会举办晚会,你应该穿着长裙等着风度翩翩的绅士邀你起舞,成为灯光下的焦点,而不是去做一旁分发糖果的圣诞老人。”
“正统的圣诞老人,只来自我的家乡芬兰,”索利雅摇摇头,“这是我自愿的。”
“孩子,不要太过苛责自己,四年前很多人都有错,但那不包括你。你无须时刻背负着这些,要学会去享受和同龄人一样的生活。”
阿尔伯特一阵叹息,忽然有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他转身望去,一瞬间觉得担忧的心放下来了。他向着来者微微点头,随后静悄悄地返回了阁楼上的院长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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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坪上还是两个人,除了索利雅还有一位中年女性,长着温婉的东方面孔,穿着乳白色的教袍。
索利雅与她久久地对视,但谁也没有动作,好像他们脚下有一条天堑组成的鸿沟。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慢慢地张开了双臂,索利雅忽然眼睛一红,冲到了她的怀里。
“艾瑞娜……艾瑞娜牧师……”
艾瑞娜牧师是学院唯一的心理医生,无论向哪一位毕业生问起对她的印象,得到的永远都是正面评价。她的医疗室永远都有热腾腾的红茶和家乡的小点心,和她接触过的学生吃惊她似乎去过世界的每一个地方,她也乐意用如此丰富的人生阅历开导他们,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甚至从未问过每一位学生的背景或者成绩,所有人在她面前都感觉自己是被平等对待的,正如夏洛蒂在《简·爱》中所说的“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她一直做着超出自己职责范围的事,很多学生都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有这样的耐心和包容心,他们只觉得艾瑞娜牧师身上有种让人感动的味道,像是雨后初晴的阳光。
索利雅紧紧地拥抱着她,嗅着这熟悉的温暖……忽然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
“小索利雅那时候只到了我的胸口吧,现在都比我还高了。”艾瑞娜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不过爱哭好像还是没有变。”
学院西侧的小礼拜堂是艾瑞娜牧师的住所,“他们”经常厚着脸皮把那里当成活动场地,大家聚在那里,商讨制定行动计划。那时她很少能帮上什么忙,所以聚会结束以后她常常被委托给艾瑞娜牧师。艾瑞娜十分自然地把性格软弱的她带在身边,偶尔工作的时候也是。时间一长学生们都惊讶地问艾瑞娜牧师:“这是您的女儿吗?”
艾瑞娜牧师对每个人都很好,但似乎对她额外照顾,就连索利雅自己也没忍住悄悄地问了。艾瑞娜牧师只是摸着她的头,眼睛在看着远方。“……我的孩子应该和你差不多大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也许有一天见到了,我也未必能再认得出来。”
“那为什么现在不去找他呢?”她当时只是这样奇怪地觉得。不过牧师的语气让她想起了远在家乡的母亲。
“想念不一定就要相见,喜欢不一定就要在一起,你以后会明白,每一种距离都有它存在的意义。”艾瑞娜牧师回答她。
回忆翻涌搅动着,原来那时候看不见的丝线早已交织成网,可是她明白的太晚了,就像她没有好好珍惜那段时光的每一块碎片一样。
仅存的抑制分崩离析,索利雅嘶哑地哭出声,像是在后悔,又像带着巨大的委屈。
艾瑞娜轻轻擦着她的眼角,却没有安慰她。“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是为了什么回到这里的?”
“我……”索利雅看着这双漆黑的瞳孔,眼泪倏然地止住了。
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她当然不会忘记是为了什么……但那和梦想无关,也和荣耀无关,这些都只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就算那些美好都变成了几座方形墓碑,那也属于她记忆中无垢净土,她回来就是为了守卫这片净土,还有向着亵渎过这份美好的东西……复仇!
艾瑞娜牧师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微笑着拉起她的双手。“明晚平安夜晚会之后你可以来教堂,我想我们有很多话题可以聊一聊。圣诞老人肯定也为你准备了礼物,好孩子总是要收到圣诞礼物的不是么。”
索利雅一怔,她自然也想坐在艾瑞娜的床边,向她诉说这几年的经历。也许累了就会在牧师的怀里睡着,然后第二天醒来长筒袜里会出现“圣诞老人”的礼物。真是小孩子一样的想法……她突然有些后悔答应院长的要求。
“抱歉,我答应了阿尔伯特院长,明天要出发去中国。”索利雅过意不去地低着头。
艾瑞娜牧师露出遗憾的表情,然后下一秒……平静的眼睛里的迸发出瑰丽的颜色,像是在白纸上晕开了第一抹朱砂。索利雅一直以为牧师是一位水墨画那样淡雅的东方美人,但从这短暂的一瞥就能想象出她年轻时不逊繁樱的风华绝代。
艾瑞娜手指微微颤抖着从胸口拿出一封信,在电子通讯和网络媒体如此发达的现在,已经很难见到这种纸质信件了。索利雅接过信件,上面用着娟秀的方块字写了地址,贴好的“女王邮票”已然泛黄。牧师应该很早就完成了它,但一直没有机会寄出去。
“如果你去中国,”艾瑞娜牧师努力克制自己的声音。“请把它……请把它带给我的孩子。”